雨初霁,云渐收。天光落矮树,斜风动湿袍。
    洛阳初夏一场急雨,下了半晌终见分晓。通远渠上群雄激斗,到得此刻竟还胜负未明。
    随着“普巴世尊”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呼,杀红眼的兵募、卫卒们,攻势竟都缓和下来,不约而同侧头望去。
    却见李长源被暴怒的“普巴世尊”挥掌拍飞,手中还牢牢握着那柄“三清玄黄尘”。尘尾上漆黑如墨的黏稠液体、被甩成出无数黑点,落在有的道士身上,竟将道袍灼出一团团铜钱大小的破洞。
    乘机脱身的柳晓暮再不敢大意,一面向“戊土中宫”内的几个老道大叫“退后!”,一面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团金银闪烁的渔网,扬手便向那陷入狂暴的“普巴世尊”兜头洒下!
    “嗤!嗤!嗤——”
    渔网罩下,立竿见影。登时将个几丈高的“普巴世尊”兜在其中,捆成一团瓦蓝蓝的圆球。网丝勒住皮肉,仿佛烙铁烙在湿布上,烫起缕缕烟气,发出瘆人声响。
    这渔网便是五年前、柳晓暮爹爹柳崇嗣率青狐卫捉她回去时,用过的“金银丝网”。后又经狐族罟师长老、亦既柳晓暮娘亲阿槿一番祭炼,不惧刀劈火烧,威力更胜从前。寻常妖物若是被困其中,即便运足精元之气、也休想挣开。
    只是禁不住柳晓暮软磨硬泡,便将这“金银丝网”给了她,作为戏耍之用。自那以后、柳府仆婢见了这位五小姐,便纷纷躲之而唯恐不及,生怕被她网住吊起、一番戏弄。于是今春她巧计逃出柳府时,便随手将这“金银丝网”塞入乾坤袋中、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方才被松开脖子时,才想起有这么一件法器来,当即掏出、要将这霍仙铜化身的“普巴世尊”捉起,再好好教训一番。
    这时,拍飞在地的李长源,已被“九宫八卦阵”中的同道扶起,道髻微偏、满身污泥,又向“戊土中宫”赶回。
    柳晓暮见他无碍,当即援臂一探、便将他手中“三清玄黄尘”抢了下来:“长源真人!你这掸子不错、借老娘一用。待收拾完这只蓝怪物,必定还你……”
    话音未落,便已挥尘作鞭,向困在网中的“普巴世尊”抽打起来,看得李长源和几个老道哭笑不得、摇头不已。
    阵外三十多个西域番僧,见他们奉若神明的“普巴世尊”,竟被一个女子捆住痛殴、无不目眦尽裂。竟不再理会方才“血口喷人”的杨朝夕,两两并肩、相辅而行,转身便向大阵冲来。刚喘息不久的群道,不得不又打起精神、运转阵法,将这些番僧挡在阵外。
    杨朝夕这才一溜烟跑出阵团,寻了株高大榆树,飞窜而上。直惊得枝摇叶动、水珠扑簌,树下仿佛又下了一洒骤雨,浇出一片斑驳的轮廓来。
    杨朝夕喘息未定,便又急吼吼催道:“钟前辈!那妖物虽暂时被困住,保不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后招未用。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烦请快快教我!小道感激不尽!”
    钟九道虽未显形,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响在杨朝夕耳中:“这法子嘛!说来容易做来难。只须寻一面大些的铜镜,将这妖物全须全尾、映照其中,便可叫他这‘身外化身’不攻而自破。”
    杨朝夕大奇:“铜镜?这又是何故?”
    钟九道呵呵一笑,莫测高深道:“小道士,你也是修道之人,当知造化生人,虽无好恶,却分两端。有应运而生者,成仁成圣,德化万邦,故能四海升平、天下昌宁;亦有应劫而生者,贪权夺势,为害庙堂,故而内忧外患、天下板荡。
    但你定然不知,造化生人、皆是‘应实而生’;而三界之内,有神仙、鬼魅、人族、妖族,便不全是‘应实而生’,亦有‘应虚而生’者。这妖物真身便是得了某种机缘,学了一点‘应虚而生’的法门,才幻化出这具‘身外化身’来,代替真身修习旁门妖术。以期修至大成后、复归本体,从而修为大进。”
    杨朝夕若有所悟:“钟前辈的意思……这妖物非但只是一道‘身外化身’,而且是‘应虚而生’的化身?此外、钟前辈所言那‘应虚而生’的法门又是什么?为何要以铜镜来对付?”
    钟九道当年乃是状元之才,奈何一身抱负尚未施展、便饮恨黄泉,至今一直引以为憾。纵然得遇伯乐、做了天师判官,可满腹经纶一直无处施展。
    此时见这小道士敏而好学、虚心求教,登时便被搔到了痒处,不禁洋洋自得道:“小道士若问旁人,未必便知这其中关窍。不过本差爷读经万卷、博闻强识,恰好见过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便为你解说一番!
    这法门称作‘子虚术’,历来臭名昭著,却有个雅称、叫‘对影成双’。大致办法、便是先寻一面大镜,将真身映照其间,形成镜像;旋即分出一道妖气、辅以心头血,对着那镜像反复描摹。同时念诵秘咒,便可将那镜中之影勾摄出来,凝为身外化身。
    这法门放在妖族中,亦是邪术、禁术。只因那描摹镜像所用的‘心头血’,须以活人开膛取血、趁热施为方可。此法不但惨无人道、有伤天和,而且不易成功。也不知那妖物害了多少条人命,才凝成这样一具化身来。”
    杨朝夕直听得心惊肉跳、惊怒非常:“若是如此,这妖物当真该杀!可就凭一面铜镜,又如何能灭掉这化身?”
    钟九道也叹了口气道:“以‘子虚术’凝炼的身外化身,自有其诡谲奇奥之处。看似血肉之躯,却如海市蜃景一般、只是妖气与血气凝成的虚妄之相。想以刀劈斧砍、水淹火烧,甚至道门符箓来灭杀,却是白费力气;那虚相必会设法逃遁,再借人血死灰复燃。
    唯一破解之法,还须以镜照之,再厉声诘之‘尔是何人?因何来此?还不归去’!便可令其知晓自己乃是虚相,重归虚无之中。”
    杨朝夕听罢,只觉心神动摇、匪夷所思。既愤怒于这邪术的歹毒,又惊异于这邪术的诡异。旋即细细一想,又大感头痛不已:
    “可是,钟前辈!小道要去哪里、才能寻得一面大镜,将那几丈高的妖物‘全须全尾’映照其中?”
    “咳咳咳……”钟九道也被这问题呛住,当下没好气道,“本差爷言而有信,答应吴正节的事、已然做完……法子也教给了你!至于如何寻镜降妖,便是你自己的事啦!本差爷还要捉鬼来吃……呸!呸!还要捉鬼 交差,便不和你胡侃了,告辞!”
    杨朝夕当下急道:“钟前辈!往后再要寻你,该如何用我这‘馗符’?”
    钟九道似已去远,声音遥遥传来,竟有几分飘忽:“双齿相合,舌抵下颚、弹齿三通,起心动念,本差爷自会知晓……”
    待“晓”字传来,声音已几不可闻。
    那钟九道所言之法、想来非虚,可也正如他先前所言,说来容易做来难:那霍仙铜化成的“普巴世尊”,即便如今被捆在网中、缩成一团,也有近两丈高。放眼神都洛阳,只怕连紫微宫、神都苑、上阳宫这等皇家禁苑中,也寻不来方圆几丈的铜镜罢?
    杨朝夕一脸苦闷、缩在树上。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登时又蒙上一层灰影。
    树冠之外,柳晓暮正手执拂尘、一下一下抽在那“普巴世尊”硕大的骨躯上。幽蓝的皮肤上多了许多创口,漆黑黏稠的血液流了下来、显得既狰狞又诡异。
    即便如此惨状,柳晓暮依旧恼怒非常。右手挥着拂尘、左手又将一个老道的天蓬尺抢来,对着“普巴世尊”继续抽打。一双绣履也不时抬起,重重踹在“普巴世尊”幽蓝的肚皮上,宛如踢中厚实的土墙。
    然而“普巴世尊”却似已失了痛感,三颗脑袋不但面色舒展、嘴角微扬,竟还轮流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听得群道直皱眉头。
    杨朝夕已经知晓,柳晓暮这般如此、只能算是泄愤,想要灭杀霍仙铜这具化身,却是半天用处也无。若非霍仙铜不肯丢下“如水剑”,只怕早便扔下这具叫做“普巴世尊”的骨躯,掉头逃之夭夭。
    这时,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了通远渠中的采沙船,忽地想起一则典故来:
    却说汉末天下三分之时,那曹操偶从孙权之处得一巨象。欲知巨象多少斤两,便以此题考较麾下诸官。有人建言说伐巨木、造巨秤来称量,顿被同僚嘲作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即便巨秤造出,又有何人能提得起那巨秤?亦有人说可将巨象宰杀,切作数块来称量,便可知其重量;却被曹操笑叱为武夫无脑、简单粗暴。
    就在众人吵嚷、莫衷一是之时,曹操有子名曰曹冲、不过垂髫之年,却想到一绝妙之法。他令人将巨象驱至大船之上,将船舷吃水处刻出标记来;随即将巨象驱回岸上,复以斗方大小的石块填满船舱、至标记处乃止。后将舱中石块逐一称量、总其斤数,终于称出了那巨象的斤两之数。便因此事,曹冲一时被人誉为神童。
    方才自己一直在想,要从何处去寻那几丈方圆的大镜、好将妖物映照其中。殊不知这等思路、与那巨秤称象的法子,一般地愚不可及!
    若学曹冲之法,以舟为器,化整为零,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一念及此,杨朝夕福至心灵,登时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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