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榻被翻浪,香阁幕遮云。
    颍川别业,某院某房,朱窗紧掩,帘栊轻遮,叫人着实不解。
    饶是如此,男女调笑的声响、依旧透泄而出,听得檐下婢女面红耳赤。连探手逗弄那犯困的鹦鹉,都成了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卧房中男子喘息如牛,断断续续催道:“二、二娘!你就心疼一下仲武……快、快些解开……仲武这回定然能成……”
    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娇怯声、绵绵荡起,便连躺在檐上的刘木匠,都忍不住心头一阵酥麻。暗骂一声“浮浪”,想要充耳不闻,却被接下来的声响惊得哭笑不得。
    那女子似已掀帘起身,一腔幽怨道:“从前总是龙精虎猛,怎地……这才多少日子没见,竟然不中用了……难不成你来了洛阳,成日价只晓得与那些浮花浪蝶厮混、亏空了身子?”
    那男子自是元仲武,这日身上“痔瘘”之症与踵后箭创、却是好了大半。当下急不可耐,打发房里最得宠的、一个名唤彩玉的婢女,去另一处院落去请爹爹元载的宠妾,亦是自己二娘的薛瑶英。只说是许多时日不见、近来又身子欠安,不能亲去给二娘问安。
    薛瑶英闻讯,哪里不晓得他那些花花肠子?只是多日未见,心中对这个白饶的二子元仲武、也是想念得紧。加上是夜,老爷元载不知为何、竟跑去了主母王韫秀处歇宿,于是诸般巧合撞在一起,恰给了她私会的良机。
    却说这个薛瑶英,不但诗书俱佳、歌舞娴熟,更生得仙姿玉质、体瘦身轻,肌骨中更透出一种旁女莫及的奇异香气。自被元载养在府中后,昼卧金丝帐,夜宿却尘毯,端的是荣宠已极!
    如此尤物豢养府中,自然便招来元府三个混世魔王的觊觎——
    长子元伯和色胆包天,趁元载不在府中、便要强占薛瑶英身子。奈何被娘亲王韫秀发觉,抡起荆杖、一通好打,便再不敢生非分念头。
    三子元季能却是有心无胆,之感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悄悄贴上去偷捏一把,便慌手慌脚跑开,生怕被旁人瞧了去。倒惹得薛瑶英暗笑不已。
    唯有二子元仲武,却是“智勇兼备”,又生得俊眉星目、风流倜傥,一来二去,竟与这薛瑶英暗暗勾搭在了一处。几年下来,那缱绻缠绵、如胶似漆之意,更胜似恩爱夫妻。
    因此,自打随元载、王韫秀来到神都,薛瑶英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思忖,如何才能去瞧瞧元仲武的伤势、而不至被老爷元载和主母王韫秀察觉。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日傍晚,欣闻老爷新得了一样什么宝贝,火急火燎便跑去了王韫秀处,并带话过来、今夜不必她侍寝;恰好元仲武亦心有灵犀、差人来请。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便在元仲武静养的暖阁中,行起那苟且之事来。
    孰料刚欲教薛瑶英开诚布公,好两相契合、尽享极乐。元仲武才再度确信、自己果然是一蹶不振,再也无法与“二娘”薛瑶英肆意相娱了。
    一念至此,元仲武欲哭无泪,只得支支吾吾道:“二娘,这……仲武岂是那等不知节制之人?实在是……实在是菊痛难忍、扫了雅兴……待过几日大好了,必能一逞雄风!”
    薛瑶英坐在榻边,却是双颊羞红。一面整理着袹複与短袴,一面娇声哼鸣道:“此间更无旁人,何必……何必总唤奴家‘二娘’、显得那般生分……仲武!奴家本还小你两岁,若叫声瑶娘、岂不更显亲昵?”
    元仲武闻言,胸中百感交集。登时又被靡望催动,情不自禁道:“瑶娘……咱们再试一番……”
    说罢、又一把揽住她纤腰,便向帷幕里拖去。
    便在这时,却听守在门外的两个婢女齐声惊呼,旋即一阵嘈杂声响、顷刻涌入这小院中来。为首者中气十足、声如焦雷:“秦某奉元相之命,前来各院围捕贼人,还请各位娘子见谅!搜!”
    元仲武听罢,登时火起,顾不得菊踵之痛,竟强撑着爬起。旋即趿着木屐,行至外堂,在贞娘、秀娘搀扶下,将擅自闯入的几个卫卒搧走。才命人打起帘子,走到门外,向那嚣张跋扈的来人骂道:
    “狗辈秦炎彪!睁开你狗眼瞧瞧!这院里是你能进得了的去处么!哪里有什么贼人?我瞧你才像个贼人!”
    秦炎彪闻声登时一颤,万料不到竟闯到了元二爷静养之所。这位元二爷纨绔成性、脾气奇差,便连胞兄秦炎啸都要畏他七分,自己又如何敢硬刚?且瞧他这张狂之状、断然不似被贼人挟制的模样,当即连声赔罪,领着众卫卒便灰溜溜出了小院,往其他地方去了。
    元仲武怒气暂消,狠狠瞪了檐下两婢一眼:“连几个外三路的丘八都拦不住,养你们何用!”
    说罢双臂又架在贞娘、秀娘粉颈上,一瘸一拐回到卧房,双手却还按在那高耸之处,看得薛瑶英媚眼连翻。
    元仲武只得遣走二女,重回榻前。紧紧搂住薛瑶英纤瘦的肩头,好一阵温言软语,才哄得她半推半就、徐徐躺倒下来,静待他虎扑而上……
    却在此时,隐隐听得檐下两声闷哼,便连那鹦鹉也扑簌着翅膀、叫了声“二爷安”,便即没了声响。
    元仲武坏事做多、颇有几分惜命的警觉。当即霍然爬起,正要喝问,便听“咔嚓”一声、木门被人破开。外堂候着的彩玉、贞娘、秀娘等婢女,还来不及发出惊叫,便被一道灰影几下干脆利落的手刀斩在颈后,纷纷软倒下去,不知死活。
    元仲武登时大惊,张口便叫:“来……”
    然而话没说完,便觉口中被打入一团硬物,震得牙根剧痛。正待跳窗逃跑,冷不防一道绣金披帛勒在了他脖颈上,将他又拖了回来、摔在地上,疼得几乎背过气去。
    那灰影出手如电,扬起披帛一阵七扭八绕、很快便将元仲武手脚捆在身后、扔在地上,俨然像一只端午角粽。
    薛瑶英背靠墙壁、蜷在榻上,望着眼前骇人一幕,竟不敢呼救。惟恐引来更多府中仆婢,撞破他二人不伦之情。看着自己那绣金披帛,竟被当成绳索、将元仲武困了个结实,也只好双手死命抓着锦衾,遮在春光四溢的身上,朱唇紧咬,瑟瑟发抖。
    灰影料理完元仲武,便向榻上望来。蜡黄的面皮、淡漠的双眼,仿佛薛瑶英见过最可怖的东西,登时眼白一翻,竟尔吓昏了过去。
    灰影耸了耸肩,将地上元仲武提起、重又扔回榻上。再将那昏死的薛瑶英拖至近前,随手取来一条元仲武脱下的长裈,将两人捆成一团。这才拍拍手、挠挠头,竟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元仲武这才惊魂稍定,发现口中塞着的、竟是一只描鸾绣凤的云头履,就样式与口感来看,当是贞娘之物。不由在心底、将这不爱洗脚的小蹄子,暗暗骂过了千百遍。
    忽见那灰影一拍脑门,似想到了什么法子。当即行至外堂,端起一盆早便备好的温水、兜头浇在一个婢女身上。
    那婢女哼哼啊啊一阵,竟尚未转醒!灰影只好揪起婢女前襟,扬手“啪啪”几个耳光搧下,那婢女才捂着红肿的双颊,哭唧唧道:“好汉莫打!呜呜!婢子不敢再装睡啦……呜呜呜!好汉要金、要银、要婢子服侍都行…只求饶婢子一命!呜呜呜……”
    灰影这才冷冷道:“叫什么名儿?这里又是何处?若敢有一句虚言,爹爹我便将你脑袋拧下来!”
    那婢女吃了一吓,不敢再哭,当即战战兢兢道:“婢子唤作彩玉,是、是我家二爷的通房侍婢……我家二爷姓元名仲武,是当朝元相的第二子……里面被您捆着的那位便是……好汉若是求财,这房里金银细软、珠钗珍玩,您尽可拿去……只是莫伤我家二爷,婢子求您啦!”
    灰影这才松开彩玉,继续问道:“与你家二爷鬼混的那美娇娘,又是府中何人?”
    彩玉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是……是老爷的宠妾,叫做薛瑶英。”
    灰影恍然,不由鄙夷道:“难怪你家二爷、要以二娘呼之,贵府真乱啊!”
    说罢又将彩玉拎起,轻轻向外一掷。彩玉顿觉自己如腾云驾雾般,顷刻便落入几丈外的牡丹丛中。折断的花盘、枝叶糊了满头满脸,说不出的狼狈。灰影的声音自暖阁中传出,
    “彩玉,给你一盏茶工夫、去把元载叫来。若敢迟一时半刻,便叫他给这对狗男女收尸吧!”
    彩玉听罢,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奔出院门,登时便大呼小叫起来。
    灰影暂时松了口气,随手将几个婢女头上玉簪、银钗、金步摇等头饰悉数摘下。又将碍事的垂珠扯掉,顺手掂了掂分量,微微点头。这才又转回到卧房中,将衣衫不整、且捆作一团的元仲武、薛瑶英二人,拖至外堂门前。自己则拉过一把圈椅、优哉游哉坐了下来,静候元载现身。
    风凉似水,灯明如昼。
    静谧的夏夜里,一边嗅着院中芬芳,一边赏月纳凉,倒也十分惬意。
    只是这惬意并不长久,便见元载一脸阴鸷、领着乌泱泱数十名英武军,将这小院团团围住。火把熊熊,照彻院落,箭镞森森、直冲暖阁!
    元载咬牙切齿道:“狗辈!今日入我元府,你便是插翅也难逃!若将我儿与瑶英放了,便给你个痛快!若敢伤他二人一根汗毛,老夫必将你挫骨扬灰!”
    灰影哂笑一声,有恃无恐道:“狗官!你位高权重、颐指气使惯啦!却早忘了,江湖之人何须敬你畏你?你这般说话,我十分不喜。我既不喜,只好拿他们出气咯!”
    话音未落,两股银钗登时戳进元仲武肩窝,痛得他几乎要跳将起来。奈何四肢被缚、口舌被堵,只得屈辱呜咽,好叫疼痛稍稍舒缓一些。
    元载望着衣衫凌乱的元仲武和薛瑶英,怎会猜不到二人苟且之事?但见二子元仲武肩上血流如注,登时目眦尽裂:“刘木匠!有什么仇怨冲老夫来!伤我二子、辱我家眷,你算什么狗屁的江湖中人!”
    刘木匠哈哈大笑:“人皆言元相最擅曲意逢迎,不曾想还有这般血性。”
    旋即声音一冷,盯着元载道,“今日刘某本可脱身,不与你元氏纠缠。却无意撞见一桩丧尽天良之事,故此折返而回、欲向元相讨个公道!”
    元载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猜到刘木匠所言之事,知道此人决计不能再留,当即喝道:“殿前射生手准备!刘木匠若有轻举妄动,立即射杀!”
    刘木匠双眼微眯:“哦?被刘某说中了隐秘事,着急灭口么?那便瞧瞧是我手快、还是他们箭快!”
    说罢屈指一弹,一枚稍短的玉簪当即脱手飞出、直奔元载面门。旋即双掌又翻,两枚金步摇赫然在手,抵在元仲武、薛瑶英二人咽喉下处,好整以暇望向众人。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英武军众卫卒正欲放箭,却见旁侧一名军将陡然跃出、挡在元载身前,高声叫道:“莫放箭!”
    “咣!”
    玉簪撞在兜鍪上,力道竟大得出奇,声音宛如铜锣鸣响,震得那军将头脑嗡鸣。虽断作数截,但玉屑飞溅、恰巧落在几个卫卒脸上,竟钉出许多细小的血口来。足见这一簪之威、不输羽箭,倘若当真刺中元载,必是穿颅之祸。
    元载却不知其中凶险,冲那军将厉声喝道:“秦炎啸!你敢违抗本官之命?!”
    秦炎啸心有余悸,抱拳俯首、压低声音道:“元相,这刘木匠绝非泛泛!断不可激怒于他,闹得鱼死网破。最好先诓得他放松警惕,才好乘隙偷袭、一举击杀……”
    元载心中焦躁、面色更是难看至极。沉吟片刻,便又向刘木匠冷声道:“刘木匠,你究竟想老夫如何,才肯放了我二子与妾室?划下道来罢!”
    刘木匠抬眸笑道:“元相快人快语,刘某也便开诚布公。只须元相挥刀自裁、以谢枉死怨魂,这对悖逆人伦、不知廉耻的狗男女,便留下性命又如何?哈哈哈!”
    元载听罢,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恼怒羞愤,忽将博袖一挥,厉声喝道:“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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