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骁刚刚吸了氧,神色看上去好多了。
    他已经换上了一件浅灰色居家衬衣,搭配纯黑色西裤,言语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这一觉倒是睡得香,像头猪一样!”
    陆念一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看着他,心中怨怼丛生,正准备反唇相讥时,却听到容骁问:“饿不饿?我晚上也还没吃饭呢,一起吃点吧。”
    说完,先一步朝着病房里走去。
    病房里就有专门的餐厅,只是平时很少用到。
    容骁身体虚弱,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他几乎没什么食欲,吃得也少,多半时候都是一点蔬菜汤,或者是清粥而已。
    好在餐厅一直都有人打理,中间还放着一瓶今天刚刚插好的花。
    容骁扯过菜单来,简单扫了两眼,便给她推了过去:“想吃什么,可以随便点。”
    陆念一并没有接菜单,而是靠在桌子上:“我没胃口!”
    要是这个时候还能提起兴趣来吃,那才当真是一头猪!
    “那我来点!”
    容骁结果菜单,熟练地点了两人都喜欢吃的,之后才吩咐护工:“叫厨师做得清淡一点,我不想吃太腻的!”
    他的胃功能也在渐渐退化,有些东西吃下去,根本没办法消化掉,只能原样吐出来,白白遭罪。
    纷纷完护工,容骁回过头来,她正在桌边发呆。
    身上穿着的裙子和外套,还是那天在机场跟踪她的时候穿着的。后来她被池御软禁,就一直没有换过衣服。裙子看上去皱皱巴巴的,像一块抹布。
    他沉吟了会儿,问:“有话和我说?”
    陆念一嗯了声,便没有了下文。
    她自然是有话对他说的,可是他这么好端端地坐在她对面,如此直白地问,反而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眼泪仿佛也在他身上流光了,再也哭不出来了,眼睛涩涩地难受。
    见他一直不语,容骁便也不等着她了,而是道:“莫先生就在外面,等吃了饭,你们一起走吧。”
    陆念一这才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他:“你说什么?”
    容骁似笑非笑:“你聋了吗?我说什么你没听见?”
    陆念一深深吸气:“我来了之后,就没有打算走……”
    “为什么不走?”
    容骁略微挑眉,反问:“想要钱么?”
    陆念一有些隐怒:“容骁!”
    他明明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却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她!
    容骁不动声色:“我想了想,你好歹也在容家生活这么多年,做过我的妹妹,也做过我的女人,就这么让你空着两只手离开容家,的确有些不近人情。我给你五百万……”
    说着,他补充了一句:“美刀!够你下半辈子的生活了。”
    陆念一扭过头去:“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你!”
    陆念一轻声说,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容骁却笑了笑:“疯了吧你?就这么想当容家的少夫人?还是说——你想和你妈当初一样,然后把容家给一口吞并?小姑娘,胃口不要那么大!”
    陆念一沉默下来,久久不语。
    容骁深深呼吸了下,也渐渐收敛起神色,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们两个——没有办法在一起了!”
    说到最后一句,容骁的声音明显低弱很多。他调匀了自己的呼吸,又说:“我们两个一起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孩子的事儿,我没办法原谅你。同样的,你也不会忘掉我带给你的伤害——当年孩子没的时候,我罚你在雪地里跪着,那时候医生就说,你不能生孩子了——很多事情,横在我们中间,我们没有办法一起走下去了!我记仇,忘不掉,也不能原谅!”
    他抬头,看着坐在对面一直发呆的女人,又说:“你现在还算是年轻,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我看莫先生就不错,陪你绰绰有余。你们俩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从今往后,容家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陆念一默默地听他说完,之后才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赶走吗?”
    容骁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陆念一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他以为她真的要走了,下意识地闭眼。然而,她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将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有些错愕的太阳看她,她顺势捧起他的脸来——
    这一进攻性动作,仿佛以往都只在容骁的身上发生过。惊愕之余,他几乎以为她是精神出了问题。
    “你看,你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念一勾了勾唇,本来想要笑的,可是眼泪就是那么的恰逢其时。
    他不喜欢的人,能想出千百种法子,把人给打发得远远的。同样,他喜欢的人,也有千百种方式,可以禁锢在身边。
    可是现在,他在她手下,一动也不动——
    容骁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说了太多的话,也伪装了太久。
    他是将死之人,而不是一个正常人,体力也没有那么充沛!
    而她,在这个时候拆穿了他的面具。
    “孩子的事儿,我不是故意的——我其实,我也想保护他的,我没想他死。但是我害怕……”
    陆念一轻声说,眼泪落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滚烫,一直烙在了他的心里去。她继续说:“你那个时候,正准备和宋小姐订婚,可是我那时候怀孕了——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我想带他走,我想一个人保护他,不让他忍受任何人的白眼!”
    男人只有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才会发自内心的喜欢她的孩子。
    哪怕这个孩子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也依旧可以爱屋及乌。
    就像是她和容陵一样,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却因为池容的存在,他们成了父女。她成了容家的小公主,尊贵得不能再尊贵。容陵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对她却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和父爱。
    可是等到她有了宝宝的时候,容家的每一个人都讨厌她,就连管家和佣人也将她看做是眼中钉。
    容骁订了婚,她又算什么呢?
    妹妹不是妹妹,情人又不是情人——
    就像是容骁豢养的一个宠物,养尊处优,却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
    她自己可以苟且偷生,但是,她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宝宝也和自己一样?
    她的孩子没有任何错,凭什么要和母亲一样受尽白眼?
    万一容骁,或者是二叔容晋,想要去母留子的话,她又能怎么办?让孩子一个人留在容家,以后在继母的手下讨饭吃吗?
    除了逃,她没有任何出路!
    她在逃命,可是他却以为她蓄意害了他们的孩子。
    孩子没有了,她比谁都难过,可是她却将她当成是罪魁祸首,肆无忌惮的折磨她羞辱她——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想要打掉他!”
    陆念一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在容骁身边,肆无忌惮的揭开自己的伤疤。
    往事一幕幕袭来,她避无可避,最后溃不成军:“我一直都想好好儿的把他生下来,让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想带着他走的时候,你在和别人订婚。你们的照片挂在酒店门口,照得那么亲密,那么美……”
    他的人开着车子,在后面死死跟着,一刻也未曾放松过。
    他看得太紧,她又太大意!
    彻底崩溃后,陆念一伏在地上,哭成一团:“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要杀我们的孩子,我没有!”
    可是,孩子的的确确是在她的肚子里没的。
    所以他恨她,肆无忌惮的恨她!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容骁将手放到她的头顶:“我早就不恨你了……”
    孩子的事儿,他早就想明白了,也没有再恨她怨她。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再照顾她了。
    他的存在,只会拖累她。
    他随时都会死去,给她留下的,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你好好儿的,和莫先生走,听你哥哥的话……”
    他以为池御是她的亲哥哥,所以无论池御做什么,他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池御是一一仅剩的亲人,他不允许自己,也不允许旁人去伤害她。
    而且,一直以来,池御也的确对她不错,很有做哥哥的样子。就连给她介绍的男朋友,都那样优秀,且有正义感。
    这样的人,即便不是她爱的,将来也必然不会让她哭!
    算来算去,这世间对她伤害最深,让她流了最多眼泪的,倒头来竟是自己!
    容骁自嘲的笑笑,搁在她头顶的那只手也有些无力的缩了回来,喃喃道:“我们的缘分,其实就这么短……”
    是他父亲容陵的一场巧取豪夺,害了池容一家,也害了自己!
    而他和一一,只是上一代纷乱情事的余波而已!
    风平浪静了,一切就都该结束了。
    一一曾经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温暖了他的童年和少年。
    至于青年,不堪回首!
    以后,她有善良的男友,有护着她的哥哥,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再也不用受任何委屈看了。
    容骁缓缓向后,靠在餐椅的椅背上。熟悉的疲倦感和疼痛感又一次袭来,难受至极,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坐这么久,说这么多话了。
    一一惊慌失措的面孔,在他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但他却知道她没有走,她一直都在,甚至在拉着他的手大声嘶喊着他的名字。
    容骁想冲她笑笑,让她别伤心,也别害怕,可是嘴角微微动了动,便没有了力气。
    罢了罢了,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了。他最近又瘦了很多,人也变得难看了。笑起来也不像以往,别吓到她了。
    她的余生里,想起自己的时候,希望不是现在这副羸弱不堪的样子,而是少年时,意气风发,却又温柔护着她宠着她的哥哥!
    这是容骁最后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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