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最上面的一份条陈,用的是标准馆阁体。
    这一笔字体他可太熟悉了。
    “下官已率凤威军进驻朝鲜王京,整补再战。”
    史可法心中暗骂,这混账小子……他竟然领着部队躲到朝鲜去了,这一招可太损了。
    还躲得光明正大,整补,再战?
    驸马爷是躲出去了,清闲了,可是……把他这个江南巡抚架在火上烤着呢!
    史可法心里明镜一般敞亮,他知道崇祯爷这个皇帝干不下去了,一来凤威军将领逼宫,二来……
    皇上自己也没心气了。
    南京上下,大明朝野心中都明白着呢,瞧着崇祯帝这副颓废的样子,退位是早晚的事情。
    皇上要是还能振作起来,就不会自尽了。
    可?
    这事儿谁敢提呀?
    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谁来提呢,谁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呀,日后历史上怎么写?
    “奸佞,反贼!”
    没人愿意带头把皇上从龙椅上撵下去,这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搞不好还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大大的骂名。
    “好你个小兔崽子!”
    史部堂气笑了,驸马爷,周世显这个小兔崽子,竟然来了一招金蝉脱壳,把这个难题留给了他这个部堂大人。
    这一肚子花花肠子啊。
    朝鲜,王京。
    “阿嚏!”
    周世显突然打了个喷嚏,奇怪的摸了摸头。
    “好,好。”
    史可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又拿他周世显没办法。
    “哎。”
    部堂大人缓缓走了回去,又拿起一份条陈,眼睛马上就亮了,终于有人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第一个提出让崇祯皇帝逊位的竟然是……山东总兵李岩。
    “竟然是他?”
    史可法有些疑惑,想了想又明白了。
    不意外,李岩一辈子都看崇祯不顺眼,他和他爹山东巡抚李精白,在天启朝好好的当着地方大员。
    可崇祯皇帝一登基,就莫名其妙把人家父子两人打成阉党了。
    “呼。”
    史可法松了口气,别管是谁了,反正是有人提出来了,李岩这一提,李锦也附议了,凤威军上下更不用说……
    史部堂可算解脱了,他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来了枕头,他可是不用出头当这个乱臣贼子了。
    “哎。”
    史部堂叹了口气,触目惊心呀。
    “来人。”
    他挥了挥手:“将这几本条陈送去魏国公府,交皇上预览。”
    吩咐完了他走到窗边,瞧着东边松江府的方向。
    良久无言。
    两天后,朝鲜,王京。
    崇祯皇帝没说退位,也没说不退位,只是下了一道旨意,给大明驸马周世显,和公主朱媺娖定下了婚期。
    两个月后,春暖花开之时。
    皇上亲自挑选的良辰吉日,三月十八。
    “嗯?”
    皇上这事儿办的漂亮,一下子让朝野上下刮目相看,一来公主,驸马定下婚期,冲冲喜。
    二来缓和了凤威军和皇上之间的紧张关系。
    “嘶。”
    就连史可法,孙传庭等人也直抽气,这皇上难得靠谱一回,难不成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开窍了?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大喜事。
    等于是给萎靡不振的大明朝野,打了一阵鸡血。
    举国同庆,不要说大明的中原,江南各地了,就连朝鲜王京一下子喜气洋洋,朝鲜执政,文武百官,凤威军将领,一波接着一波的进来恭贺。
    “贺喜总镇大人。”
    “给大人道喜了。”
    周世显也不避讳,领着换上喜服的朱媺娖出来见客,还出钱办了流水席,让全军上下都沾一沾喜气。
    这事儿于礼不合。
    公主是皇家贵胄,又还没过门儿,怎么能出来招摇呢?
    可周世显不理什么礼教约束,大航海时代了呀,还抱着盲婚哑嫁的臭规矩不放呢。
    这一天将士们都亲眼见到了公主天颜,十六岁的朱媺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凤冠霞帔,将精致绝美的巴掌小脸,映衬的人比花娇。
    公主也落落大方,给三军将士敬了一杯喜酒。
    “好!”
    军中上下,无不喝彩。
    一片喜庆的气氛中,周世显微微一笑,对皇上退位的事情绝口不提,他对当皇帝这事儿压根没兴趣!
    也不知这个皇帝大位到底有什么好,真要说享受,大明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江南的富家翁。
    每天住在皇宫那个大囚笼里,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和爱妃,侍妾稍微浪漫一点,就被人家骂成昏君。
    他对这事儿没兴趣!
    他另有打算。
    纵观世界历史,但凡一个近代王朝想要崛起,便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就是推翻皇权,再也没有别的路了。
    或宪政虚君,或暴力流血。
    不把皇权关起来还谈什么近代文明?
    如今天下大势,北有鞑虏,南有列强,弑君篡位这种蠢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干的。
    这只会让大明四分五裂。
    于是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温和一点的虚君立宪。
    可也不能一下子就虚君,这是扯蛋,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会这么干,那真成天下人人喊打的反贼了。
    先造势吧。
    大明,江南。
    喜庆的气氛还在,可大明时代周刊的一篇文章,又让大明江南的文人士子,文武百官陷入了长久的喧闹中。
    这篇惊世文章叫做“君在法下”。
    此文一出,江南哗然,天下震动。
    “听听,这叫什么话?”
    连史可法,孙传庭这些开明的文官,也一下子被震懵逼了,君在法下,这还是人话么?
    这是大逆不道呀。
    可这文章是周世显写的,谁敢治他的罪?
    再加上大明时代周刊的影响力太大,无人敢管,衙役,锦衣卫敢冲进柳园,把柳如是抓起来么?
    别开玩笑了。
    于是乎这文章还真的在江南流传起来了,不亚于在江南引发了一场十二级的大地震。
    朝鲜,王京。
    可周世显躲在朝鲜呢。
    又是一个清晨来临,冬日里难得遇到一个大晴天,晴空万里,官厅里火盆烧的通红。
    周世显正在教育太子。
    太子最近玩的太野了,到处打猎到处浪,家中小娘子是真的生气了,罕见的发了脾气。
    大萝莉生气了,躲在房间里不见人。
    周皇后又染了点风寒,不舒服。
    一瞧见公主真生气了,周世显这个姐夫,只好勉为其难当起家长来了,叫人把太子爷从冰天雪地里揪了回来。
    上课,读书,写字,学天文地理,对这些学问太子还是很上心的,竟然真的乖乖坐下来开始用功。
    静室中只有狼毫落在宣纸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姐夫。”
    可静谧中,太子扭捏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要做皇帝么?”
    “噗。”
    周世显喝到嘴里的一口热茶,全都喷了出来,瞧了瞧这位太子爷英气倔强的小脸,一时无言。
    “呵。”
    太子长大了。
    朱慈烺十三岁了,还十分聪颖,这些天耳濡目染的,他自然明白江南发生了什么。
    “呵。”
    周世显摸了摸头,不由得有些尴尬,笑道:“不当!”
    “哦。”
    朱慈烺压根没放在心上,他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了,再让他回去一本正经的坐着,真比杀了他还难。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对看着,很有默契的摇了摇头。
    “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可很快太子又好奇问道:“姐夫,你说……咱大明祖宗留下的法度,是好的么?”
    “嗯?”
    周世显顿时刮目相看,这问题有点深度了呀。
    “好,也不太好。”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可是把在旁边伺候的王威,陈圆圆几个侍女吓的眼皮直跳,这都是人话么?
    大逆不道呀。
    “咱大明的祖制呀……是个怪胎。”
    周世显娓娓道来,大明的制度,脱胎于分封制的养猪政策,说起来也是实在让人汗颜。
    大明宗室既不同于汉晋,也不同于唐宋,是另类的分封制,分封而不赐土地。然而给地藩王无所事事,又不事生产。
    就是……一群猪。
    刚开始呢猪少,有的吃,有的喝,可两百多年过去了,藩王们吃饱了生,生完了吃,这猪就越生越多了。
    到了崇祯年间这大明的天下,有多少皇家子弟呢?
    “四十多万!”
    这四十多万头猪,可是把大明的百姓祸害惨了。
    “这么多啊?”
    朱慈烺也摸了摸头,一脸的不敢相信,可想了想又认真的点了点头,大明各地的藩王子孙确实不少。
    好些是他这个太子都没听说过的。
    太子认真的点点头,说道:“猪太多,不够吃了。”
    “对咯。”
    周世显十分赞赏,摸了摸太子的小脑袋,夸奖了一句:“孺子可教也。”
    王微,陈圆圆和一群侍女,人都傻了……这两位爷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还敢附和,这些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恐怕皇上当场就得被气的升天!
    “其实呀。”
    周世显又娓娓道来,这大明养的猪可太多了,又岂止四十万皇室子弟,咱大明的读书人,权贵都是不交税不纳粮的。
    这也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规矩。
    但凡考上了个秀才,就可以一辈子不纳粮,不交税了,而这些秀才,举人,进士,大官侵占的土地田亩越来越多。
    这些人不交税,不纳粮。
    于是整个王朝将沉重的赋税,都压在了老实巴交的百姓头上,两百多年日积月累会发生什么事?
    “轰。”
    爆炸了。
    太子又没心没肺的点点头:“猪撑死了。”
    “嗯。”
    周世显又点了点头,笑了笑:“不论是人,还是猪,它们依附的无非是皇权,皇权……”
    室内安静了下来。
    隔着一道门帘,公主在隔壁房间安静的听着,却什么也没说,想来是赞同夫婿的说法了。
    太子安静了一会,又忍不住问道:“那怎么办?”
    “沙沙。”
    周世显笑了笑,在宣纸上写下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标准的馆阁体却散发着冷冽的锋芒。
    “虚君立宪。”
    细琢磨这也不是完善的体制,可这是唯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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