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从未被夸过美。
    因为没有人能看到她。
    ——父神不是人。
    而且在父神的观念中,也没有美与丑之分。万物皆是蝼蚁,皆是草芥。皆是不值一提。
    她的与众不同,不过是有个“阿清”的称谓。
    阿清美不美,父神不会言语。
    “小鬼头,你真觉得我美?”她神情倨傲,眉眼间却透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她还不太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
    毕竟她还从未跟人打过交道。而在父神那儿,掩饰是没有意义的事。
    叫聂二狗的小乞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期待,眸色一暗,语气无比真挚道:“阿姐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她挑起眉,觉得受到了冒犯:“我不是人。”
    聂二狗很有眼色地改口:“阿姐是我见过最美的神仙!”
    她嘲弄勾唇:“你这话说的,你一个与狗争食的小乞儿,难不成还见过别的神仙?”
    聂二狗讪讪地摇摇头,垂下了眼眸。看起来卑微又可怜。
    她看到了,但内心毫无波澜。
    人类本就卑微。而卑微,必伴随可怜。
    这就是人类,与他是聂二狗还是聂三狗无关。只要是人类,就是卑微又可怜的。
    “无需悲悯。”父神如是告诫。
    内心毫无波澜的她,在看到自己衣摆上清晰的脏手印后,眉心快要拧出花。
    她抬手,正欲挥去脏污,手下蓦地一顿——这个小鬼头既然能把脏东西印到她身上,是不是也能洗净它?
    还有……
    她眸光微亮,俯视着聂二狗,颐指气使:“诶,小鬼头,用你的脏手再拽住我的衣摆。”
    聂二狗倏然抬头,双眸晶亮地仰视着她。
    那目光,就好像是将死之人,突然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是只有最卑微最可怜的人类才会有的目光。
    她错开了些目光,冷冷地嫌弃道:“就拽已经被你弄脏的地方。”
    聂二狗似乎一点也没被她的态度刺痛到,双眸依然晶亮。闻言,乖顺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上自己留下的脏手印。
    半寸也没超出。
    她满意地睨了他一眼。
    然后尝试着——脚踏实地。
    白色斗篷遮盖下,一直虚浮在地面之上的双脚,一点一点地落到了实处。
    她惊异又新奇,探出脚踩了踩方才飘落坠地的杏花瓣。
    杏花瓣被她踩得稀巴烂。
    真有趣。
    她笑弯了眼。
    可旋即又想到,周围这些人类该不会也能看到她了吧?
    她敛起笑,警觉地扫向四周,随意挑了个路过的年轻骚包男子,扬声道:“喂,穿一身粉的丑东西,你能看到我吗?”
    骚包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径直从她身侧经过。
    她又连试了几个路人,无一例外,都对她的人身攻击无动于衷。
    除了小鬼头,还是没人能看到她。
    这个小鬼头……
    “小鬼头,把你弄脏的地方,给我洗干净了。”她高高在上地说。
    聂二狗二话不说地点头。
    *
    聂二狗领着她来到楚河畔人迹罕至的一处,就着清亮的河水,一脸虔诚地为她搓洗衣摆上的脏手印。
    果然是他的话,就能洗掉。
    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能让她与人类世界产生瓜葛的人类,心里盘算了开来。
    按父神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处事原则,一旦知道小鬼头的存在,十之八九会让她直接把小鬼头抹杀掉。
    小鬼头死不死的,她倒是不在意。
    但小鬼头不仅是三千世界唯一能触碰到她的人类,还能让她触碰到这个世界……
    她想再多寻些乐趣。
    等玩够了,再去禀告父神也不迟。
    反正他的体内有她的符文,就算有什么猫腻,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嗯,问题不大。
    顺便再找找那个恋爱脑宿主,工作也捎带脚地完成了。
    一箭双雕。
    简直不能更睿智。
    她默默给予了自己极高的评价。
    心中有了决断,她轻咳一嗓,歪过头看向小鬼头:“聂二狗……你爹娘怎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聂二狗正专心致志地给她搓洗最后一点残留的脏污,头也不抬地应道:“我没有爹娘。”
    也是。
    要是有爹娘,也不至于沦落到与狗争食。
    不过也不好说。
    她也见过不少父母虐待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满身伤痕,过得比狗都不如。
    人类残忍起来,常常令她这个清道夫都自愧弗如。
    所以面对聂二狗没爹没娘、流浪街头的悲惨身世,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聂二狗迎着风抖了抖她重回洁净的衣摆,端着小心撑在手中,等晾干。
    她知道这个小鬼头是在有意讨好她。
    慕强,是人类的另一个特性。
    而她显然很强大。
    反正她也正好需要借助他这根“拐杖”,给她这漫长而无趣的日子添点乐子,他知道上赶着讨好她,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她对鬼头的来历很感兴趣。
    聂二狗有问必答:“一个捡了我养的老乞丐给取的。”
    她沉下了声:“老乞丐人在哪?”也许那老乞丐知道些什么……
    “死了。”聂二狗神情寡淡,语气更寡淡,“去年冬天冻死的。”
    她微微一愣。
    这个小鬼头对生命的漠然,一瞬间竟让她想到了父神。
    这种漠然,不是情感上的漠然,而是骨子里的漠然。
    如对蝼蚁,如对草芥。
    待向她看来的时候,聂二狗的眼中又盛满了细碎的日光:“阿姐你呢,你叫什么?”
    她回过神,动了动唇,正欲说关你屁事,话到嘴边又改了:“清道夫。”反正他注定是要消散的,告诉他也没多大关系。
    听到她的名字,聂二狗蹙起了眉:“阿姐这么美的仙女,怎么叫个男子的名?”
    ……不是。
    你一个叫聂二狗的,有什么资格嫌弃我的名字?
    她很是无语。
    但前半句“这么美的仙女”,到底还是取悦了她。
    “这是我身份的称谓。”她搬出她的身份,以示高贵。
    “那阿姐自己的名字呢?”聂二狗追问。
    自己的名字……
    阿清……算吗?
    她有些茫然。
    茫然之中,还包裹着一丝的怅惘。
    她知道,人类都有自己的名字。哪怕难听如聂二狗,也是小鬼头自己的名字。
    可她没有。
    父神也没有。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坦然道。
    聂二狗眨巴眨巴眼睛:“我帮阿姐取个名字吧?”
    什么名字?
    聂大狗吗?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聂二狗凝神思索片刻,然后抬眸看向她,道:“楚怜,如何?楚河镇的楚,怜嘛……”顿了顿,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着道,“阿姐这么美,却连个名字都没有,怪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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