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落地声响起。
    卓草不解的看向远处。
    韩信三步两步向前走去,拔剑横在对方脖颈处。落地者乃是位老翁,估摸着得有四五十岁。半头白发,泛黄的面颊上满是褶皱犹如树皮。着葛布皂衣,踩着双木屐,满身尘土。
    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估摸着也并非坏人。
    “老韩,放了他。”
    “唯。”
    韩信也是担心,毕竟他们此行事关重大。卓草名气摆在这,寻常黔首感激他,很多反贼怕不是恨他入骨。若非捯饬出个卧底身份来,只怕三天两头就得被刺杀。这年头刺杀太过正常,连皇帝都无法避免,更遑论是他。
    “汝是何人?”
    “小人为当地耕种黔首,名仲。”
    老者连忙作揖行拜礼,脸上满是敬畏,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摸去瞥。他贸然闯入邮驿,卓草判他个擅闯之罪是毫无问题。现在卓草的身份摆在这,若想见的话就得先送谒,得到准许后才能进门。
    “汝所来何事?”
    “求左庶长为小人主持公道!”
    “什么?”
    卓草再次愣了下,主持公道?
    “若有冤情,可禀明当地乡有轶。若有轶不管,也可向池阳县令乞鞫。吾今日只是路过池阳县,在此落脚歇息,明日一早便要赶赴北地。”
    秦国有自己的一套行政制度,卓草本身就不是池阳县的当地斗食小吏,更加不是位列九卿的廷尉。要是他不讲规矩横插干涉,反而还会受弹劾指责。真有冤情还好说,没冤情的话那他自己都会搭进去。
    “乞鞫……小的有这能耐吗?”
    “怎的?”
    眾满脸苦涩,“当地县令与有轶乃是宗亲,刻意袒护吾有何法子?就是要向内史乞鞫,那也得要有验传,否则的话根本无法离开池阳。更遑论小老儿目不识丁,如何乞鞫?”
    “是这样?”
    卓草若有所思的点头。秦律的确是严苛,却也并非是毫无空子可钻。自古民不与官斗也是这道理,就算秦国有乞鞫,却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上。冤假错案在秦国自然也有,就像是当初的亭长哀那样。官字两个口,官官相护的他也曾见过。
    “卓君,此事还是别管的好。”韩信在旁摇了摇头,淡漠道:“咱们军务在身,军令如山十万火急,若是耽搁的话会有麻烦。至于他的事,大可将此事通知喜君。喜君为人正直清廉,必会上报为其主持公道。”
    韩信素来是比较理智,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他们军令在身,要求在半个月内赶赴至北地郡。按他来算那是绰绰有余,五天时间就足以。可要是因为眾的缘故耽误了,那这算谁的?
    “求左庶长为小老儿主持公道!”
    眾听到这话后,眼眸中的光芒瞬时暗了下来。一时间显得极其激动,直接朝着卓草跪下不住磕头叩首。
    “放肆!”
    韩信挡在卓草前面,眉头紧蹙。
    这办法也已给他,怎么就不识抬举?
    “老韩,你先退下。”卓草抬手将眾搀扶起来,而后无奈道:“不如这样,你先把事情和我说说。若是能帮你,我倒是能出面说两句。要是太过复杂,那我就只能找人帮你这忙,你看如何?”
    “好好好,多谢左庶长!”
    “……”
    韩信老脸一黑。
    这老头几个意思?
    他不也这么说的吗?
    换成卓草说,就这么感激了?
    “小老儿住在当地里巷,就在前面不远的茅屋。”
    “那茅屋是你的?”
    “正是。”眾面露苦涩,“当初吾翁立下军功,有房五宅。后来吾翁病逝,便将房宅留给吾兄弟二人,吾兄得二宅,吾得三宅。”
    宅就是现在的面积单位,大概有一百五十来平。若是能有公士爵位,便能赐予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像是能有房五宅的,最起码得是四级不更爵位!
    听眾三言两语后,卓草心里已大概猜到了些。自古关于房宅地基的纠纷很多,否则也不至于会有六尺巷的美名。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纠纷往往是最难判。
    “爵位呢?”
    “爵位……”
    秦国爵位是能世袭的,只不过会一代代降低,到最后甚至是变成平民。完整世袭的也不是没有,比如说类似于王离就隔代继承了王翦的彻侯爵位。正常人肯定没这待遇,每一代爵位都会削减。按理说不更爵位世袭下来,少说也得有二级上造。
    “应当是有个上造爵位的吧?”
    “爵位本该是我的,只是……”
    “只是什么?”
    “遭人抢走了!”
    “谁?”
    “吾大兄!”
    “哈?”
    “吾并非吾翁亲生,而是其收养成人。昔日吾翁晚年患病,皆是吾悉心照料。后来吾翁便说要将爵位传给我,包括房宅也是我多些。只是后来有轶与吾大兄勾结,便将爵位给夺走。”
    “为何?”
    韩信在旁轻轻咳嗽,“卓君有所不知,秦律皆有规定。爵位为长兄优先世袭,更遑论他并非亲生乃是养子,地位等同于庶出,根本无权继承爵位。”
    靠!
    还有这出?!
    卓草顿时回过神来,想起现在的嫡庶之别。这可不是自己口头上说说就能决定的,而是要考虑到宗族家室乃至当地官吏。
    “爵位也就罢了,吾也无话可说。”眾双眼泛红,哽咽道:“可是吾兄连我的房宅都不放过!”
    “怎么说?”
    “数年前池阳地动,房宅因此而塌陷。好在我攒了多年的钱财,再用先前的夯土也能重建。只是有轶却说这房宅并非是我的,乃是吾兄的!吾气不过与他们争论,却遭其毒打。吾妻说我是窝囊废,最后与我和离。”
    惨!
    卓草不禁叹气。
    贫贱夫妻百事哀,大难临头各自飞。好端端的遇到这些事,难怪眾年纪不算高却显得如此沧桑。
    “汝可有子嗣?”
    “有二子皆在北地郡戍守。”
    卓草轻轻颔首,“这茅草屋是何意?”
    “他们想抢占房宅,我自然是拼死不从。没人敢帮我修造房屋,我就干脆自己搭了个茅草屋。他们想要房宅,那就得先要了我的命!我也曾向当地县令乞鞫,只是其也与那有轶勾结,到最后还说我无理取闹,命吾尽早搬走。”
    说到这,眾的声音都已哽咽。
    爵位是因为秦国有规定,所以就算是眾的养父也无法决定。嫡庶之别现在就有,至于养子那更加没什么地位,根本无权继承爵位。可房宅那就相当于是个人财产,等同于是自行分配。其养父能自行分配,其余人无暇说三道四。
    就比方说昔日的王翦就曾阴阳怪气的说过,给皇帝打工干活有再多军功都没法封侯,倒不如干脆点要些钱财房宅。
    “汝可有证据?”
    “这是吾翁请人所写的证明,还有当地里正也能佐证!”
    看他们一家子估摸着也都不识字,找人帮写是最为合适的。这种事也很常见,一些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就会帮人写信或是抄书。
    卓草接过竹简,打开大概翻阅了眼确认无误。大概就是以其翁的口吻所撰写,说的是将爵位给眾,房宅则分给眾三宅,其大兄二宅。上面还有手印和见证人的署名,如果都是真的,那显然是有效的。
    “望左庶长为小老儿主持公道!”
    “卓君……”韩信也是面露难色,“咱们只是路过此地,按规矩并无资格审理此案。若是再耽搁些时间未能如期至北地郡,吾等还要受罚。此事证据既已齐全,交予旁人处置便可。”
    “左庶长!”
    “汝勿要不识抬举!吾等军令在身,又并非当地官吏,若是插手此事导致失期,汝能否负责?”
    韩信目露凶光,此刻是极其不悦。在他看来这老头就是典型的道德绑架,他们也并非不是说不帮,只是他们无权干涉。老头只顾着自己伸冤,却不顾及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这也就是卓草脾气好,换别人怕是早将其赶出去咧!
    “我……”
    眾无力的低下头来,好似已经认命。
    卓草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只信卓草。
    他早已对当地郡县官吏失望透顶,可却听说过卓草的事迹。一手将泾阳秦氏扳倒,听说那秦氏还是内史宗亲。后来到谷口县治疫,连安乐君的面子都不给,当众杀了无良商贾富德。
    可现在……
    眾并不想给卓草平添麻烦,他也知道卓草有军务在身。今日听说卓草行至池阳后,他是二话不说就翻墙来见卓草。只是他没考虑的这么周全,只是想着让卓草给他主持公道。
    “汝先回去,此事吾帮了。”
    “卓君……”
    “你不必再说,既然证据都已齐全,耽误个一天两天也无妨。”卓草挥了挥手,望着惊喜不已的眾道:“你也不必担心,今日我也得先问问旁人。”
    “多谢左庶长!”
    眾满脸感激,当即作揖离去。
    “卓君,你真的不怕失期?”
    “怕,当然怕,不是说失期法皆斩的吗?”
    “法皆斩?”韩信挠挠头,“吾从未听说秦律有此规定,按徭律规定失期为赀一甲或一盾。吾等为军令,若是失期则要视其后果,最差也是笞刑八十!若影响战局,则会被砍头。但也并非是全都受斩,只是领头的如屯长这类军吏会受罚,其余谪戍并不会受刑。”
    “对了,若是天降大雨影响路途,也能适当减免。正常来说,基本就是笞刑而不会被判斩刑。法律答问也有记载,像是逋亡人被抓也只是笞刑五十,而非斩刑。连逃兵都不判斩刑,怎会轻易判失期者斩刑?”
    “老韩……”
    “嗯?”
    “你怎的和苏荷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扯这么多?”
    卓草也是哭笑不得,这么说来那陈胜吴广可真是厉害,他们说的失期法皆斩是扯淡的?就算受斩刑,那也是陈胜吴广两人受罚?
    草!
    “咳咳。”
    “既是如此,那先把这店家叫来。”
    “卓君真打算亲自彻查下去?”
    “那是自然。”
    “卓君心底可真好。”
    卓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个秦吏该做的事而已,如果这都算心底好,那喜君岂不是成大圣人了?我答应他彻查此案,纯粹也是当初也曾受过类似的待遇。秦法严苛,却无法杜绝有作奸犯科者。距离咸阳越远,就越是如此。某些郡县大吏更是犹如土皇帝,在当地是作威作福。”
    “这倒是如此。”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韩信打量着卓草,连连点头称赞。
    “卓君所言不虚,学识惊人!”
    “这不是我说的,是杜甫说的。”
    “杜甫?”
    “算了算了,你别问了。总之房宅很重要,而且刻不容缓。眾住着茅屋怕是已有四五年功夫,将心比心,换做我们又会如何?若是遭逢大雨大雪,怕是也不好受。”
    卓草住过茅草屋,到了梅雨季是隔三差五就漏雨。到了冬天那更惨,因为漏风的缘故冻得是瑟瑟发抖。也正是如此后来他富裕后,二话不说建房子。可惜他娘亲死的早,没享受到这些。
    “反正时间也赶得上,再等等也无妨。”
    “那信先去通知店家过来。”
    “嗯。”
    ……
    烛火摇曳,卓草翻阅着竹简。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这秦吏还是得多看点书,少闹点笑话的好。主要还是这些律令太过枯燥,看着看着就起了睡意。
    对,都怪这些律令太枯燥了!
    “见过左庶长。”
    店家颤颤巍巍的走了进来,作揖行礼。眼神躲闪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怕是被韩信吓唬的不轻。
    “店家不必紧张,我叫你来只是随便问些事。”卓草笑了笑,淡然道:“方才眾来我这说了他遭遇的不公,关于此事汝可知晓?这些事汝可要想好了再说,若是让我查到有问题,汝做假供可是要受罚的!”
    “吾必会知无不言!”
    “好。”
    卓草示意韩信先把门关上,放下竹简道:“他说这房宅是他的,并且还有里正佐证,还有其翁所写的遗嘱。上面说要将爵位赠予他,还要分他三宅,此事汝可知晓?”
    “吾知道。”店家顿了顿,继续道:“他说的这些的确属实,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们兄弟俩各执一词,当地官吏也无法判夺。更为重要的是眾为养子,本就落了下风。此事当地人都知晓,到现在也无法定夺。”
    “汝若是再遮遮掩掩,休怪吾依律惩治!”
    卓草混了这么多年,也和不少官吏打过交道。他一听就知道这店家有事隐瞒,在这给他耍官腔。
    真以为他不知情?
    若是眾真的不占理,茅草屋都没得住!
    “左庶长息怒!”
    “说!”
    “这事这事……”店家支支吾吾的,只得抬手道:“眾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极其孝顺。昔日眾翁还在世,便是眾悉心照料。谁家遇到困难,也都是眾仗义出手相助。十几年前有稚童大冬天的坠河,是眾跳进结冰的河中将人救了上来,因此还患病卧床半月。”
    “兴许是这缘故,眾翁才将房宅爵位留给他。只是眾之大兄不服,此人素来蛮横,却很懂溜须拍马。其女为县令义子之妻,其又与乡有轶为连襟。哪怕是不占理,却也不会便宜了眾,所以……”
    搞定!
    这么看来,眾说的都是真的。
    “老韩。”
    “在。”
    “通知池阳县令,池水亭长有轶,命他们明日正午十分来我这。关于眾的案子,我要亲自审理。”
    “卓君,池阳县令……官职比你大。”
    砰!
    卓草顺手解下佩剑,重重砸在桌上。
    “制曰:见草剑如始皇帝亲临!他想不来,大可试试!况且我官职低那是我不想要,秦国可不光看官职还看爵位。论爵位,我就不信这池阳县令比我高!”
    “明白。”
    韩信也不敢再逗留,当即出门吩咐。这光靠他一人可不成,还是得找劳模卓彘帮忙。
    ……
    ……
    子夜时分,韩信疲惫的回到客舍。
    看到卓草房间灯火摇曳,便轻轻敲门。
    “卓君还未歇息?”
    “进来吧。”
    韩信推门而入,就看到卓草放下竹简。
    “如何了?”
    “都已通知好,那池阳县令本还推辞,后来把剑拿出来后便答应下来。至于亭长与有轶皆是卓彘通知,也都已答应。”
    “嗯,那就成。”
    卓草面露无奈。
    有时候,还是得有足够的权利地位。
    “卓君只是路过却愿意帮眾伸冤,称为圣人也不为过。像卓君这般好心肠的秦吏多些,秦国想不永传万世都难。可惜……”
    “夸归夸,我这心肠不算好,只是感同身受而已。”
    “卓君自谦了。”
    卓草无奈起身,“我这种只能勉强说合格,还远算不上你说的圣人。我这种属于是先顾好自己,再管别人的类型。我见过有人位居高位,说是一国丞相也不过分。他一生无后,却抚养了诸多遗孤。他辞世之时,仅仅只有千百来钱并且悉数捐出。他住的不是什么豪宅,衣物也是缝缝补补。他的事迹,说都说不完……”
    “这……还有这等圣人?!”
    韩信都惊了,升官发财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不论何时何地,一国丞相也没听说过有穷的。像冯去疾算是比较清廉的了,可照样有着极其奢靡的豪宅。出入皆有马车接送,着锦衣帛服。
    “是的,会有的。”
    卓草面露微笑。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或许在这个时代显得很珍贵,可在他看来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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