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近了仔细看,其实老兵们也都是凡夫俗子。
    谁都不是圣人,不会时刻展现出伟光正的一面,相反,老兵更粗俗,更市侩,凡人的七情六欲,他们一样都不缺,有些欲望甚至比普通人更强烈。
    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活成圣人的样子?
    李钦载喜欢老魏的样子。
    平日里像个猥琐痴汉,提起村北头的寡妇两眼放光,平日里嘴上骂骂咧咧,出口便是脏话……
    一大堆的毛病,可是也掩盖不了他偶尔的闪光。
    大唐需要他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哪怕年纪已老,但他仍然坚定地站到了队伍中央。
    仅仅一刹的闪光,却将他所有的缺点遮盖了,奉命归建的那一刹,他已赢得了李钦载的敬重。
    “这把年纪还要硬往前线拼命,老魏,你为了什么?为了永业田吗?”李钦载不由好奇问道。
    老魏咧嘴一笑:“当然是为了永业田,不然呢?斩敌首级五颗,可得十亩永业田,老子多卖点力气,斩首十颗,哈哈,二十亩地,大小也是个地主了。。”
    “我送你二十亩地好不好?你不要去拼命了。”
    “少郎君说甚话呢,关中汉子堂堂正正,功名利禄只从战场上取,平白得人恩惠,我魏家哪辈子还得清?”老魏有些不高兴了。
    李钦载苦笑,是的,关中汉子就是如此率性,他们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好处,在他们看来,这是把他们当成叫花子施舍了, 很伤自尊的。
    老魏又叹了口气, 道:“拼命虽然主要是为了永业田, 但多少也有几分忠君报国的意思……少郎君莫笑话,老魏没读过书,早年当府兵时听校尉训过话, 有些大道理依稀还是明白几分的。”
    “当年的校尉说过,先国而后家, 大唐太平了, 家里才太平, 若有人不想让大唐太平,老子就抄刀剁了他个杂碎……嗯, 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吧?”
    李钦载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良久,端盏敬向老魏。
    “一言之赐, 可师矣。魏老, 我敬您。”说完李钦载一饮而尽。
    宾主尽兴而散。
    回到别院, 有些微醺的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
    “派快马赴长安国公府, 告诉爷爷,我要随军东进。”李钦载平静地道。
    刘阿四一愣:“五少郎不可玩笑, 军中无戏言,您这嫩胳膊腿的,怎能随军?路上颠簸都能要了半条命。”
    李钦载叹道:“我知道, 可我还是要去。”
    “为何?”
    李钦载古怪地一笑:“我想亲手挣几亩永业田,这个理由强大吗?”
    …………
    快马来回仅只一天。
    一天后, 李勣让部曲带来书信,信里李勣对李钦载深明大义襄助王师的决定感到万分欣慰, 并嘱咐他注意安全。
    虽说是随军,可毕竟是千金之躯, 不必亲自上战场杀敌,留在帅帐为行军大总管出谋划策便可。
    李钦载看完信也感到万分欣慰。
    幸好爷爷人性未泯,没说让孙子上战场跟敌人拼命。
    本来李钦载还以为老李家人丁兴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是普天同庆。
    随书信一同来的,还有一道任职文书,是李勣亲自盖的大将军印, 任命李钦载为熊津道行军总管长史,三日后京畿北营应卯,迟到逃逸者军法处置。
    这个官儿有意思,“长史”是个很有弹性的官职, 说他权力大呢,确实在军中什么都能管,而且大将军升帐之时,长史也有资格对战略战术提出建议,当然,采不采纳就看大将军的取舍了。
    说他权力不大呢,长史真正负责的大多是后勤的一些琐事,粮草军械战马等等,手下一批专门记账的书记官,除此好像没别的职责了。
    李勣任他为长史,想必是费了些心思的。
    进可献策立功,退则当个账房先生写写画画督查粮草,将来无论是否有建树,至少回到长安后不会遭人非议。
    封爵县子太过分?人家好歹随军当过长史,闪闪发光的资历摆在这里,谁还敢不服?
    收起任命文书,李钦载叹了口气,脸上随即露出苦笑。
    随军出征已成定局,可怎么向荞儿和崔婕告别呢?
    尤其是荞儿,必须把他安置妥当才能安心出征。
    入夜,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发出恐怖的呜呜声,仿若鬼泣狼嚎。
    李钦载趴在崔婕院子外的篱笆格栅上,见屋里点着灯,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将一张纸条包裹在小石子上,扣上弹弓的弦缓缓拉动。
    不敢太用力,怕弹弓威力太大,一不小心把崔婕弹死了,先不说崔家如何找他拼命,仅仅一个鳏夫的帽子这辈子都摘不掉。
    瞄准窗棂,微微用力,放弦!
    只听屋子里传来啪的一声响,不知鬼使神差打碎了什么东西。
    停顿了好半晌,屋子里才传来二女惊恐的尖叫。
    李钦载摇头叹气。
    这反射弧未免太怪了……怪可爱的。
    天上的仙女贬落凡尘后,顿时接地气了,世家小姐也不例外,该挨的弹弓一记都不能少。
    房门被推开,屋子里的二女愤怒地冲出来左右张望。
    “谁?是谁作恶,快出来!”从霜跺脚大喝。
    崔婕虽然脏话词汇空白骂不了街,可也不能弱了气势,站在从霜身旁像只茶壶似的双手叉腰,气鼓鼓的样子宛如吃撑的仓鼠。
    “定是哪家的野孩子顽皮,太过分了!姑娘,你也帮忙骂几句呀!”从霜气急败坏道。
    崔婕嘴唇嗫嚅半晌,深吸一口气,指着院子外漆黑的农田,弱弱地骂道:“你们……是坏孩子!”
    从霜一愣,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决定不指望她了。
    李钦载眼露笑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努力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
    崔婕和从霜见到他后都愣了。
    “刚才出啥事了?我刚过来,只看到几个野孩子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去,我以为他们偷了东西,追了半天没追上。”李钦载大口喘气,表现出确实追得很卖力的样子。
    崔婕狐疑地打量他:“刚才……不是你干的?”
    李钦载愕然:“说啥咧?我干了啥?我帮你们追坏人,你却怀疑我?”
    二女压下心头的怀疑,从霜委屈地道:“李少郎,庄子里的孩子们都欺负姑娘,您可要帮我家姑娘做主呀。”
    “刚才不知是谁扔了一粒石子进来,把炕桌上吃饭的碗碟打碎了,明日我们只能像叫花子一样双手捧着饭用舌头舔了……呜呜呜。”
    李钦载鄙夷道:“会不会用比喻?双手捧着饭用舌头舔的那是狗,不是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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