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而不拜!
    朱棣傲然地看着奉天殿的方向,挺直的身躯,如一柄不屈长枪,直问苍穹!
    殿外官员目瞪口呆,左右相对,眼中,皆是不可思议。
    这些人的骚动,传入了大殿之中。
    然而大殿官员,不可无礼转身回看,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第一轮行礼结束。
    内赞官哆嗦地将朱棣请了下来,引入奉天殿御座之前,浑身冷汗地退了下去。
    此时,礼乐再起。
    按礼仪规制,朱棣需带三个儿子向皇上跪拜行礼。
    朱高炽三人随着礼乐,老老实实跪了下去,但朱棣依旧站着,不仅如此,而且还一脸傲然地直视着朱允炆!
    之前大殿之内的官员没有看到朱棣不拜,如今看到这一幕,瞬间炸了锅,大殿之上,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响了起来。
    方孝孺站了出来,厉声指责道:“皇上,燕王入殿不拜,不尊礼仪,毫无臣礼,是为目无君上,臣请皇上,治燕王大不敬之罪!”
    “臣附议!”
    礼部尚书陈迪站了出来。
    礼部一把手出来了,礼部侍郎之类的自然也需要表态。
    其他官员见此状况,也纷纷附议。
    朱允炆审视着朱棣,刚刚距离太远,没看清楚,现在近了,看得更真切了。
    朱棣双眉浓长,鼻子挺直,双眸深邃明亮,留着大胡子,威严之外,透着一份傲气。
    朱允炆盯着朱棣,突然笑出声来。
    一声笑。
    朱棣心头猛地一颤!
    眼前的朱允炆,他竟然不气愤,不恼怒,而是笑?
    按照朱棣对朱允炆的了解,此时他应该愤然而起,伸手指着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狼狈样子才是!
    可现在,他竟然笑了!
    这笑,带着自信,带着强大,带着难以言明的压力,让朱棣有些颤抖。
    大臣们也纷纷无言,不知道朱允炆为何笑。
    朱允炆止住了笑意,看着朱棣,缓缓说道:“这里是奉天殿,不是便殿。若是燕王疲惫,还没睡醒的话,可以去便殿睡上几个时辰,朕等你醒来便是!”
    朱棣顿时语塞,面带惶恐。
    朱允炆的意思很明白,这个位置,就是君臣奏对的地方,你朱棣无论是燕王还是其他,都必须行君臣礼仪!
    如果你朱棣因为“奔丧被阻”愤愤不平,想要闹事。
    没关系!
    但你要搞清楚,奔丧之事,是朱家的家事,你想要谈家事,那就去偏殿谈。
    这里是奉天殿!
    只有君臣!
    只谈国事!
    朱棣被朱允炆一句话,挡住了所有的退路。
    事实上,朱棣是想以朱元璋之死,自己“奔丧被阻”为借口发难。若是朱允炆说是奉了遗诏,那问题又来了,可以质问朱允炆为何容许其他藩王入京,而不允许自己入京。
    总而言之,朱棣可以占据主动权,纵然无礼,也有情可原。
    可现在,朱棣失去了这一条路,拿家事在奉天殿说,是不合适的。
    若是朱棣强行以此为借口,那恐怕朱允炆不会听,朝堂之上的这些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朱棣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侄子,似乎与之前不同了。
    朝廷大臣都看着朱棣,其中一些不乏王公贵族,比如徐辉祖、李景隆、耿炳文等,都在这里,一个个看着大不敬的朱棣,表情愤怒,但眼神转动,不知道想什么。
    解缙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这种场面,没有人说话,要比有人说话更有作用。
    果然,大殿陷入了静寂之中。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都站在那里,一个个盯着朱棣。
    无言的沉默,让整个空间变得压抑起来,而这股压力,不断冲刷着朱棣的坚持。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人早已颤抖起来。
    若是自己父亲今天不拜皇上,三人最好的下场,那便是和朱棣手牵手,找个地方耕地去。
    至于最坏的下场,三人不敢想。
    朱允炆看着朱棣,朱棣看着朱允炆。
    彼此无声的较劲。
    朱棣看得很清楚,朱允炆嘴角的笑意一直挂着,只不过那双眼神中,似乎透着冰冷,无情的冰冷。想起来不久之前,朱允炆任命了平安、瞿能等人进入北平与周围。
    时局变换,自己已无路可走!
    朱棣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屈膝,伏地而拜,喊道:“臣朱棣,拜见陛下。”
    不甘!
    但不能不拜!
    朱棣忍了!
    将对皇权的渴望,小心隐藏起来。
    今日跪,是为了他日不跪!
    朱棣跪拜,满朝皆松了一口气,气氛逐渐缓和。
    朱允炆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起来,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朱棣是一个大丈夫,一个能屈能伸,能装能演的厉害人物!
    他跪拜的是双腿,不屈的,却是他的心!
    “起来吧。”
    朱允炆抬了抬手,清冷地说了一声,看着朱棣等人站起,说道:“太祖驾崩之时,朕只顾着遵遗诏而行事,忽视了皇家亲情,致使燕王不能及时回京奔丧。此事,朕之过。”
    “皇上,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乃是太祖所嘱,与皇上无关,过错之论,并不妥当,还请陛下收回。”
    方孝孺连忙喊道。
    朱棣见朱允炆竟先发制人,将过错揽了过去,再追问奔丧受阻的事,便显得自己太过小人,只好被迫改了口,说道:“方学士所言对极,臣虽有委屈,但也不敢违背太祖之意。既是太祖所言,臣自当遵从。”
    朱允炆叹了一口气,言道:“错便是错,一个不敢承认错误,直面错误的帝王,如何统御天下?朕一日三省,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做事,小错可以改,中错可以纠,大错,不可轻饶……”
    “不可轻饶”四个字落在朱棣耳中,朱棣浑身一颤,抬头看去,只见朱允炆正看着自己。
    这是在警告自己,回头是岸吗?
    “还望诸位勤勉反思,广开言路,若朕有所不对,也可上书奏陈,但需要一点,朕不需要风闻奏事,朕需要的是有理有据。言之无物,肆意攀陷,这种事,就让它彻底结束吧。”
    朱允炆的话,让朝堂振奋。
    尤其是从洪武朝活下来的臣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皇上不会再采取“一言不合”便杖责百官,不会因为谁的恶意攀陷,导致株连。
    朱棣听闻朱允炆的话,也是暗暗点头。
    这个侄子,在治国方面,确实是有些手段。
    朝堂之会,逐渐从焦点朱棣身上转移了出去,开始谈一些有的没的,芝麻大的小事。朝堂结束之后,朱棣进入乾清宫,拜见太后吕氏。
    大功坊,中山王府。
    朱棣舆驾缓缓而至,中山王府外,魏国公徐辉祖,中府都督佥事徐膺绪,右府左都督徐增寿三人迎候多时。
    徐达是洪武朝第一武将,朱元璋为了笼络徐达,让朱棣迎娶了徐达的大女儿徐仪华。
    作为徐达女婿,燕王回京,如何都需要去一趟中山王府,见见自己的大舅子徐辉祖,毕竟,此时的徐辉祖可是武将勋贵第一人。
    朱棣在北平府虽然风光,但毕竟远离中央,不把关系打好,万一哪天皇上想要对自己下手,连个通告消息的人,那岂不是完了?
    无论出于亲戚关系,还是出于自己未来考量,朱棣都需要来。
    车舆停了下来,朱棣从中走了出来。
    徐辉祖等人上前行礼。
    朱棣连忙拦了下来,说道:“三位内弟,无需多礼。”
    徐辉祖冷着脸,并不热情,只是坚持行礼,然后说道:“王爷回京,犹然遵循礼数,徐家若不行礼,岂不是失了礼节。”
    朱棣瞳孔微微一凝,徐辉祖这句话,看似夸自己有礼,但实际上,却是暗自责备,责备自己在早朝之上,长时间不跪拜行礼,缺乏礼数。
    没想到,三年多不见,一见面自己这个大舅哥竟丝毫不给情面。
    看来,他的心,早已交给了朱允炆!
    无法争取!
    朱棣内心给出了一个判断。
    “大哥,姐夫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师,如今来家里,只是亲情走访,何必如此严肃。姐夫,快快请进。”
    徐增寿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说道。
    徐辉祖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面色微沉。朱棣却毫不在意,微微一笑,便进入府内,拜过家庙之后,方到主厅。
    朱棣安排人,将徐仪华给徐家的礼物搬入府中,代替徐仪华,嘘寒问暖,嘱托几位内弟注意身体之类的。
    “对了,四妹缘何不在?”
    朱棣问道。
    徐辉祖嘴角微微一动,终没说什么。
    徐增寿倒积极,说道:“姐夫,妙锦在国子监,最近有些忙,可能无法脱身。”
    “国子监?”
    朱棣吃了一惊。
    对于这种小事,朱棣并没有听闻。
    骤然听到徐妙锦进入了国子监,不由惊愕。毕竟,国子监什么地方,朱棣岂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小小女子胡闹!
    “陛下委托妙锦,以学正身份进入国子监,寻找人才……”
    徐增寿呵呵说着,对于这个任命,目光中满是嘲讽。
    虽然徐增寿也爱护自己的妹妹,但徐妙锦毕竟年龄小,只有十八岁,一个女孩子家,如何懂得人才二字?
    皇上这个任命,简直便是胡闹。
    朱棣眼神中多出了一抹异样的光彩,自己这个侄子,果然胆大包天,一次次不遵太祖旨意,违逆太祖家训。此事,或可运作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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