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城。
    沧江镇的云,并没有蔓延到这里。
    毕竟彼此之间有着三百多里的距离。
    此刻的汉中。
    是一片风和日丽。
    天空上仅仅有几朵白云,配合着那一片似乎近在眼前的蔚蓝,抬头看过去,让人的心都不自觉地变的纯洁了起来。
    再没有那些污浊的欲望和想法。
    风从城中的街道上吹拂而过,店铺的招牌旗都是微微扇动。
    空气里都好像洋溢着轻松的意味。
    小贩们的喊叫声,不那么热烈,但是却依旧能吸引客人。
    百姓们好似闲庭信步。
    偶尔,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嬉笑着从街道上跑过,和天空上飞过的鸟雀互相映衬。
    就像是,鸟雀是孩童的倒影。
    而那天空,便是一道巨大的蓝湖。
    那种意境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到处都是舒适。
    还有惬意。
    这是这座城,特有的气质。
    也是整个蜀地特有的气质。
    但和这气质截然不同的存在,也是有的。
    就是卢家的那座新宅。
    此时此刻。
    整座宅子好像是被人用布给蒙上了一样,里面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的声音。
    没有鸟雀的声音。
    没有人的声音。
    甚至连风的声音也没有。
    那宅门,也是紧紧的关闭着。
    给人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
    像是,一座山,无声无息之间压在了人的心头。
    无法形容。
    经过门口的百姓,都觉的心里发怵。
    视线,朝着这座宅子深处探寻了过去。
    只见,整个宅子里面,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下人们正在忙碌着收拾。
    丫鬟们正在忙碌着擦拭。
    家丁护院,正在巡逻。
    还有人在厨房里做饭菜。
    很平常的一幕。
    但,仔细听的话,依旧是没有声音。
    仔细看的话。
    这些人的表情都很紧张。
    扫地的小斯,握着扫把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看起来像是在扫地。
    但扫把根本没有沾到地面,只是凭空这么规律性的在挥动。
    擦拭的丫鬟,笔尖上满是细汗。
    厨房里的妇人们,也是惊恐的不行,连杀鸡的时候,都是用手紧张的抓着鸡的嘴巴,不让它发出丝毫的声响。
    就连烧火,都轻轻的。
    所有人,都在避免发出声音。
    因为一个人。
    自然是卢家的家主,卢德仁!
    今天早上。
    其实一切都还正常的。
    但一封信从沧江镇传递到了卢家。
    然后,卢德仁像是变成了失心疯一样,大发雷霆。
    他疯狂的摔打周围的东西。
    甚至,杀人。
    在他院子里伺候的十几个下人,都是一瞬间被硬生生的扭断了脖子。
    不仅如此。
    他还把院子里的池塘,炸了。
    池鱼几乎全都死了。
    把假山给弄的裂开了。
    又毁坏了地底的一处水道,那些污秽之物,全部都从水道里飞了出来。
    让大半个后宅都变的恶臭一片。
    他还砍断了竹林。
    甚至,差点儿把送信的那个人给打死。
    总之,他像是变成了疯子。
    也导致了卢家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此时此刻。
    在那若大的后宅。
    一个别的人影都没有。
    只有卢德仁。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的衣衫有些破烂,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些淤泥。
    头发上还沾染着一些散发着恶臭的东西。
    是从下水道里飞出来的。
    衣衫上,也还有一些水渍,有的发黑,有的发黄,有的发臭。
    还有一些鱼鳞。
    这也是他发疯的时候弄上的。
    一直都没有收拾。
    这对于他这样一个家主,一个从来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人来说。
    是极大的耻辱。
    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但他现在却似乎并不在意了。
    他赶走了所有的还没来得及杀死的那些下人,然后,一个人站在这一片温暖祥和的阳光之下。
    沉默着。
    一句话也不说。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淡淡的呼吸之声。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睛里充满了恍惚。
    仔细看的话。
    能够看到他的眼角,延伸到脸颊的位置,有些一道冲刷的痕迹。
    或许,那是他之前流淌的眼泪。
    除了他。
    别人不得而知。
    不过,他的凄凉和悲伤,却显而易见的。
    都能感受的到。
    数月前。
    他听到了誉王谋反的消息。
    他派人暗中入京打探。
    然后,又数次研究,推衍,这天下大势。
    他觉的。
    无论是按照历史的轨迹,还是从现在的朝局,又或者是从辽东寒地,关陇草原,东海诸岛等等,从所有的情况来看。
    大魏朝都应该要乱了。
    誉王谋反。
    应该就是这乱象的导火索。
    所以。
    他毅然决然的,决定站出来。
    为卢家,为自己,为跟着自己的那些人,争取一个未来。
    他原本还有两年才完成修行。
    他断了。
    他其实和老祖宗感情不错。
    毕竟从小受养育之恩。
    老祖宗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一切都给他最好的。
    盼着他成才。
    但,他还是把老祖宗给杀了。
    他不想老祖宗挡路。
    他回家,接管了卢家。
    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也杀了自己的叔叔,还害死了很多卢家的长辈。
    他其实也有些不忍。
    毕竟。
    都是一血同胞。
    都是曾经抱过自己的长辈。
    但他依旧是这么做了。
    因为他觉的。
    天下争雄,比血脉亲情更重要。
    誉王谋反是他的机会。
    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将借着这个机会,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将带领着卢家。
    开创不世的功业。
    他将,比当年的先祖,窦建德,建立更加辉煌的未来。
    他不后悔。
    他也没有任何的手软。
    哪怕是,他承受了很多人的指责,背后的谩骂,以及诅咒。
    但他依旧没有后悔过。
    因为他心中的信念。
    大丈夫生于世间。
    当轰轰烈烈。
    建不世功业。
    结果呢?
    他做了这么多事情,牺牲了这么多人。
    换来的誉王谋反,竟然只是一个笑话。
    是陆行舟。
    他假扮的誉王,从长安一路走到了汉中,看着天下人被戏耍。
    也看着自己,看着卢家,轰轰烈烈!
    就像是,他陆行舟是一个耍猴的。
    他拿出来了一根假香蕉。
    而他卢德仁。
    就是那个蠢猴子。
    他为了这根假香蕉,打死了自己身边的猴子,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
    然后,当他兴致勃勃地抓到了香蕉。
    然后一口咬下去的时候。
    又被硌的满嘴是血。
    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啊!
    他卢德仁,信誓旦旦,自己聪明绝顶,有争雄天下的资格。
    也有这个能力。
    但最终却发现。
    自己一直在被别人耍的团团转。
    可悲啊。
    可怜啊!
    所以。
    卢德仁收到那封信的一瞬间。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梦想,所有的信念,所有的一切,直接崩塌了。
    一向沉稳,一向运筹帷幄的他。
    变成了疯子。
    他任由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负面情绪,支配着自己的身体。
    杀人。
    砸坏假山。
    破坏一切。
    甚至是包括他自己。
    他实在是崩溃了。
    他再也压制不住这些情绪。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只能用这最原始的方式来解决……
    然后,也就出现了现在的这些情形。
    假山崩裂了一角。
    地底的水道出现了碎裂。
    池塘里的鱼,全都死了,有的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有的躺在凉亭里,有的躺在卢德仁的脚下,还有的,刮在了树上。
    这空气里。
    这些竹林,奇花异草等等。
    都没有了以往的美好。
    只剩下了,一片浓郁的,让人有些作呕的乌黑。
    还有恶臭。
    那是排泄物在下水道里积攒了多日,发酵了之后的味道。
    “真是可笑啊!”
    “可笑啊……”
    “啊!”
    卢德仁发泄之后,又站在这里已经有半日的时间。
    他始终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当正午的阳光变的有些炙热的时候,他终于是有了反应。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眼瞳里迸射出了浓郁的血丝。
    然后,猛地张开了双臂,狂暴的劲气,直接从他的体内席卷而出。
    好像是奔腾的洪水。
    又像是一道道奔腾的龙蛇。
    那是朝三暮四功的内力。
    朝三为红色。
    暮四为黑色。
    红色和黑色的匹练,就这样不断地在这后宅地庭院里,飞舞。
    然后不断地朝着各种地方砸了过去。
    并又发生了爆炸。
    轰隆!轰隆!轰隆!
    又是一次惊天动地。
    “陆行舟!”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啊!”
    爆炸之声下,是卢德仁近乎癫狂的咆哮。
    一片烟尘飞舞之中。
    隐约可以看到。
    他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
    额头贴在了那脏兮兮,污浊发臭的,地面上。
    ……
    沧江镇的雨,一直都还没有来。
    只有那乌云滚滚,越发的浓郁。
    风也越来越急促剧烈。
    好像是这天要破个窟窿一样。
    因为这个原因。
    原本要出发的一些船只,也是被迫暂停了下来。
    这种天气,很容易出危险的。
    而在这沧江口里遇到了危险,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船夫们都不敢开船。
    他们不开。
    那些过客们也是没办法过。
    所以,沧江镇上的人,开始积攒了起来。
    慢慢的越来越多。
    前几日,爆发的那一场杀戮,以及整个客栈的被焚毁。
    也正在这群人之中传播。
    蔓延。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寻仇,那些店里住着的人,是强盗啊之类的。
    被人寻仇的时候,顺带着连掌柜的,以及这客栈,都给一并烧毁了。
    不留下证据。
    也有人说和誉王有关系。
    这么说的人,是从石泉那边过来的,亲眼见到了程蛮子带着人围攻这一路人马。
    尤其是那个贵公子,挺让人印象深刻的。
    道听途说。
    然后也就开始传扬了开来。
    说誉王谋反,就在这些人里面,被官府的人给带走了。
    还有人说。
    里面的人自相残杀,不小心点燃了火,都死了。
    总之。
    议论纷纷。
    当然,镇子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所有人都觉的紧张。
    人们自然也更加的小心,生怕自己也遇到麻烦。
    人们注意自己的言行。
    尽量不出门。
    小心翼翼。
    镇子,在这种风云欲来的感觉之中,变的诡异,变的压抑。
    就像是那在风雨飘摇之中的一叶扁舟。
    摇摇欲坠。
    所有人的心里都慌慌的。
    李因缘不在乎这些。
    这些人,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他在等那个关键的人物出现。
    那个他梦寐以求。
    他魂牵梦绕。
    他期待不已的。
    陆行舟。
    出现。
    但是。
    接连过去了两日,陆行舟还没有来。
    就算是连个可疑的人物,也没有出现在鹰的视线里。
    这就有点十分的诡异了。
    陆行舟,他去哪里了?
    他就算是走,都已经从快从汉中走到沧江镇了吧?
    “出什么事情了?”
    “咱家哪里算错了吗?”
    来福客栈对面,隔着大概有一条街的距离,是有朋客栈。
    李因缘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八天。
    天阴沉沉的。
    风哗啦啦的。
    他坐在这屋子的窗户前,看着外面云层翻滚,树林摇曳,听着那些哗啦啦的声音。
    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他斩除了陆行舟的手脚护卫。
    他准备好了。
    他几乎是万无一失。
    要给陆行舟来一次围剿。
    但是,陆行舟没有出现。
    他心里的激动,兴奋,还有那种期待,现在已经变成了紧张。
    甚至可以说是惶恐。
    难道自己又失算了?
    但哪里失算了呢?
    他想不明白。
    他已经被陆行舟搞出了心理阴影,只要涉及到陆行舟,但凡出一点意外,他都没办法心平气和,他都从心底里恐惧。
    这种恐惧,就像是石头把他的心给堵住了一样。
    他有点,承受不住。
    “该死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行舟,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李因缘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在脑袋里面碰撞,互相冲击,然后带来了一种眩晕感,还有痛苦。
    “啊……”
    突然之间,他有点儿失控了,然后不小心,咬着手指头的嘴用力过大。
    直接撕扯下来了一块皮肉。
    那块皮肉已经发白了。
    显然是被咬了或者吮吸了很长时间。
    但依旧有着血迹。
    正流淌着。
    上面还连带着半片指甲。
    而李因缘的大拇指,也是彻底的秃了。
    血正慢慢的往外涌出来,看起来显得格外的让人恶心。
    ……
    希律律!
    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沧江镇北面的那条山道上疾弛而过。
    马蹄声如雷。
    随着山风,朝着远处逐渐蔓延。
    像是有规律的鼓点一样。
    马背上。
    是一个男人。
    他左手的咯吱窝下面,掖着一柄弯刀。
    他右手牵着缰绳。
    双腿夹着马肚。
    马蹄跳动之间,男人的身影上下起伏。
    那发丝也是随着风飞舞。
    正是陆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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