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喊又是叫,我能不信?”往躺椅里一靠,从蒋初袖子里抽出折扇,展开拼了命地扇。
    蒋启鸿在旁边坐下,斟了两杯茶,递给龙慕,“白茶。”
    龙慕头一歪,斜视房檐下两只雏燕不厌其烦地练习飞翔。
    御史大人笑了笑,侧身靠进躺椅里,凝视龙慕长长的睫毛。
    渐渐地……渐渐地……龙慕的怒气越聚越浓,转过头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神色阴郁至极,龇牙一笑,“滋味不错!”
    “这是去年的陈茶,湖州有今年的……呃……”折扇“啪”一声合上,跟刽子手扛的大刀似的直接架在蒋启鸿脖子上,“御史大人,茶圣陆羽在你们湖州住了三十多年,湖州要是出不了好茶,对得起茶圣吗?”
    御史大人眨了眨眼。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好了,把你后院里的小相公全请出来一起品茶怎么样?”
    御史大人一愣,哈哈大笑,“体仁,你兄弟很多吗?”
    “多呀!多得很!具体几个,就得看你们蒋家能养得起几个了,顺便问一句,我在你后宅里排行老几?”
    御史大人锁额蹙眉,遥望天际,表现得神游天外,神情之痛苦简直天地为之动容。
    龙慕怒气“噌”一声就点着了,咬着牙冷笑,“很好!数不过来是吧!好极了!”跳起来横冲直撞,直奔后院,“我帮你数!”
    旁边的小厮面面相觑,一脸渴求地望向御史大人。
    正当此时,后院突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这声音撕心裂肺直插霄汉,回声在空气中久久飘荡。
    龙慕傻眼了,“咕咚”咽了口唾沫,直愣愣转过头来,与蒋启鸿遥遥对望。
    御史大人起身走过来,拉着龙慕进书房,边走边说:“我想,后院的人可能不太需要茶,药或许更加合适。”
    龙慕傻了吧唧地跟着走,“你……在私设公堂刑讯逼供?”
    “我在寻医问药救死扶伤。”
    龙慕嗤之以鼻,“鬼信!给谁治病?生了什么病?救得活吗?真不是被你打的?什么人啊被你打得鬼哭狼嚎……”
    进了门,龙慕还在喋喋不休,蒋启鸿搂着他的腰压在门板上,绵绵亲吻嘴唇。
    龙慕一愣,缓缓闭上双眼。
    迷醉着,迷醉着,御史大人啄了下鼻尖,“体仁,今晚一起吃饭好不好?”
    龙慕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午饭还没着落,就想着晚饭了?”
    低低地微笑,“体仁……体仁……”舌尖侵入口中,唇舌追逐,辗转多时,深深探吻。
    龙慕气喘吁吁,身体瘫软心神激荡。
    额头相触,御史大人温温一笑,抱起龙慕放到软榻上。端起蜜酿葡萄,挖了一小勺放在龙慕唇边,龙慕还在浑浑噩噩,御史大人失笑,低下头吻上嘴唇,舌尖撬开齿关,小勺将葡萄送进他嘴里。
    沁人心脾的甘甜滋味在口中融化,龙慕终于心神聚拢了,扶着枕头坐起来,问:“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不知道,桃子吧,好像是葡萄味的桃子。”
    “是吗?”龙慕端过小碗,一勺一勺挖进嘴里,这味道――真是绝了,酸甜适口清凉舒畅,像西瓜,像桃子,更像葡萄。
    三两口吃完了,碗一伸,“还有吗?”
    “喜欢吃甜食?”
    “马马虎虎吧。呃……到底还有没有?”
    蒋启鸿走至隔间,端着托盘出来,盘子下面镇着冰渣,滴滴答答直淌水,一阵清神醒脑的水果香迎面扑来。
    盘里十几种吃食,也不知怎么倒腾的,色泽鲜艳香气扑鼻,依稀能辨出樱桃味儿,加了调味料搅合在一起,龙慕愣是一种都不认识。
    一勺下去,半盘子没了。
    御史大人赶紧拦着,“吃多了牙齿受不了。”
    龙慕嚼得腮帮子呼哧呼哧直漏风,“知道了知道了。”
    三下五除二,碗空了,肚子饱了,牙齿跟着就倒了,往软榻上一躺,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
    御史大人好笑又好气,“你说得对,你的午饭确实没着落了。”
    龙慕没理他,闭目养神,舒服着舒服着,通体凉爽,眼皮直打架,没一会儿,睡着了。
    时光荏苒,艳阳高照,龙慕感觉微风拂体周身舒泰,悄悄掀开一条眼缝。御史大人正坐于软榻之侧,右手轻摇折扇,徐徐清风从自己身体上掠过。左手拿着本书,眼睑低垂,聚精会神地读书,每到翻页时,迫不得已总要将书放到膝盖上再翻动纸张。
    一个佯装午睡,一个专心读书。空气中,夏日缤纷的水果香在横梁上氤氲缭绕。
    并未持续多久,御史大人持折扇拍拍他的脸,“牙齿好些了吗?”
    龙慕呵呵笑了两声,撑着榻沿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午时已过,要不要吃点东西?”
    说起吃东西,龙慕就觉着牙齿钻心抠肺地酸,一边穿鞋一边说:“下午衙门还有事。”
    “有什么事?”御史大人弯下腰,轻声问:“现在除了金装佛身尚未停当,你还有什么可忙的?”
    一听这话,龙慕想起来了,鞋也不穿了,勾着御史大人的脖子笑嘻嘻地问,“你说好的帮我找的金子呢?”
    蒋启鸿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在这里。”
    龙慕大翻白眼,鄙夷:“书中自有黄金屋?”
    蒋启鸿但笑不语,将书又朝前递了递。
    龙慕疑惑:“难道是唐宋古籍?”接过书翻了两页,陡然双眼圆睁,“账本?盐务账本?”
    蒋启鸿将账本翻到封面,指着记账人说:“看,陈浩东的账本。”
    “呃……”龙慕顿时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胀大,硬着头皮往后翻了翻,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日期、货量、利钱……眼神恨不得粘到账本上,“这……这……你这是打算讹金子还是讹命?陈浩东的小命值一千两金子吗?”
    “骆封的命值一千……”
    话音未落,龙慕的声音骤然拔高,“骆封?”又把账本颠过来倒过去翻了又翻,“这东西跟骆封有什么关系?”
    御史大人微笑,“骆封是巡盐使,陈浩东是盐商会长。”
    “你说得对,陈浩东鞍前马后忙来忙去,税收全部都要经过骆封的手……”还没说完,龙慕猛抬头,盯着蒋启鸿,“是不是……是不是牵涉到官盐?难道……陈浩东卖私盐?骆封罔顾律法蓄意包庇他?”
    御史大人倾过身来,贴着他的下颚轻声说:“是……”
    “是什么?快说!能被你急出人命来。”
    “是……骆封官盐私卖。”
    龙慕激灵灵猛打寒战,水果混着冰渣在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搅得通体阴森森凉飕飕。
    御史大人拍拍他的脖子,“拿着账本去跟骆封换金子,他会同意的。”
    龙慕茫茫然转过头来,“你到扬州来……就是为了查官盐私卖的弊案?”
    “谁说的?是为了帮你完成国寿诏书上的各项恩令。”
    龙慕斜着眼睛狠狠睨了他一下,“是啊!你说出来的话全是世间至理,你来扬州还为了画扇面消耗田黄石!”穿上鞋开门出去。
    御史大人高声说:“体仁,晚上一起吃饭。早去早回,不准在外逗留。”
    龙慕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龙慕一路赶往巡盐使大人府上,骆封刚睡完午觉,躺在树荫下养神,旁边俩丫鬟,一个打扇,一个捶腿。
    龙慕往旁边一坐,连杯茶都没有,嘴角抽了一下,干咳了一声,笑说:“巡盐使大人,可否借鄙人一千两金子?”
    骆封眼皮都没掀,冷冰冰地说:“送客。”
    龙慕呵呵一笑,“别呀别呀!借钱多有失体统啊,要不这样吧……”龙慕故意停下来卖关子,伸手端茶杯,打算抿一口,摸了半天愣是没摸着,这会儿才想起人家压根就没上茶,悻悻笑了两声。
    骆封就跟没听见一样。
    龙慕面子上挂不住,凑过去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巡盐使大人,您送我一千两金子怎么样?”
    骆封睫毛一颤,睁开细长的丹凤眼。
    龙慕从袖子里掏出账本递过去,微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骆封接过去翻开,扫了两眼,慢慢坐起来,平静无波地吩咐小厮,“把府里所有的金子全搬出来交给知府大人。”
    小厮弓着身退下。
    骆封掀眼皮看了龙慕一眼,又垂下来,“剩余的账本用什么交换?还请知府大人示下。”
    龙慕乐呵呵地看着小厮捧出十几个木匣子,心花怒放,摆摆手说:“我只有这一本。”
    骆封微不可闻地冷笑。
    龙慕跟几百年没见过钱的财迷似的,眼冒金光,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上,指挥师爷一两一两地过称。
    一盏茶之后,龙慕撑着桌子站起来,逼视骆封,“只有三百六十二两?”
    骆封不答反问:“其余账本用什么交换?”
    龙慕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金锭跳了三跳,“我只有这一本!”
    唉……这话说出来……别说骆封不信,就连龙慕自己都快不信了。
    ☆、43
    龙慕与骆封冷冷对峙,都没到眨眼的工夫,龙慕败下阵来,重重抹了把口鼻,冲师爷叫嚣:“收戥子,装金子,备车,回府。”
    骆封往竹榻上一靠,“龙知府……”
    龙慕背着手意气奋发地走出树荫,回头瞟他一眼,“你难道还打算让我给你写收据?”
    骆封压根就没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后宅还有几十万两银子,想要吗?”
    龙慕摆摆手,“想要……”
    “很好!拿账本……”
    话接上文,“……可惜没那本事,我劝你呀,与其想着怎么收买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找退路。”
    骆封突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上任知府就是一意孤行试图收买我,却没给自己找好退路,所以命丧黄泉,他是前车之鉴,岂能重蹈覆辙?”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龙慕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他前脚刚走,巡盐使大人问管家:“仓库里还有多少盐?”
    “回大人,还有四十三石。”
    骆封皱眉,斜飞入鬓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来了。
    龙慕马不停蹄直奔山上,一路上把金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一会儿就得糊泥像身上,心头就一阵一阵感慨惆怅。
    工匠们见哗啦啦倒出几百两金子来,愕然对视,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蒸腾直上的敬畏之情,对面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啊,瞧瞧人家,这民脂民膏搜刮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那叫一个手到擒来!
    龙慕昂首挺胸站于山巅之上,周身上下充盈着睥睨众生鸟瞰大地的绝世风范,当他看见官府差役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铲除妖精土龛时,顿时心胸开阔,仰天大笑意气风发,“哈哈……浊气散尽紫气东来,世间一片清明啊!”
    这句振聋发聩的豪言壮语顺风飘出去二里地,往对面山体上一撞,余音袅袅回声阵阵。
    所以――
    山腰上正在累死累活挥汗如雨的人群集体一愣,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抬头望来。
    龙慕左右瞟瞟,一点儿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
    还没反应过来,陡见四面八方一群群老百姓如蝗虫般奔涌而来。“唰”,虚汗下来了,龙慕悄悄靠到师爷肩膀上捂着嘴角问:“怎么回事?”
    “妖精的信众……”
    龙慕拔腿飞奔。
    师爷跟着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还在敬职敬责地答疑解惑:“……历任知府早就想铲了,一直没敢下手。”
    合着……就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二百五?我怎么这么讨人嫌啊?
    回到城里时,霞光褪尽,黑暗笼罩天地,龙慕一路托着脑袋沉默寡言。马车停下来,挑开竹帘,见是知府衙门,刚想说“去瘦西湖”,抬头一看――星河灿烂,月朗乾坤。估摸着蒋初已经吃过了,说起吃饭龙慕就心烦气躁,回后衙夹了片菜叶子放进嘴里,刚嚼了一下,酸麻顺着牙齿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龙慕唉声叹气,迫不得已,拿开水泡了半碗白饭,哗哗啦啦灌进肚子里。
    吃完赶往瘦西湖,蒋启鸿正坐在窗前雕刻田黄石,抬起头来,和煦一笑,“忙完了?一起吃饭吧。”吩咐小厮打水帮知府大人洗漱。
    龙慕心头一颤,“你还没吃?”
    蒋启鸿握刻刀的右手顿了顿,换了块田黄石扇坠垂下眼睑接着雕刻。
    龙慕呵呵讪笑,“真没吃?要不……我帮你端过来?”
    没等蒋初发话,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托盘回来,往书桌上一放,身体横过半个桌面趴过去笑嘻嘻地问:“在干什么?”
    “刻印章。”逮住嘴唇啄了一下,龙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直起身子退回去,“在扇坠上刻印章?”
    “是啊,”御史大人吹了吹田黄石上的碎屑,换了把刻刀,笑说,“田黄石快消耗光了。”
    龙慕哈哈一笑,“我居功至伟!我帮着你消耗的。”
    “事实上……”
    “事实上什么?”龙慕挤眉弄眼又凑过来,御史大人勾着他脖子,唇瓣贴着脸颊一扫而过,“事实上,全部都是被你消耗掉的。”
    龙慕哎哎直叫,“刀!刀!离我脖子远点!”慌忙退到一旁,拖了把椅子坐下,嗤之以鼻,“吃你的饭去吧!”
    御史大人举起双手,左手扇坠右手刀,“嘴倒是闲着。”
    叫我喂你?美得不轻!龙慕抱着胳膊往椅子里一靠,欣赏满堂铁梨木高古家具,嘴里悠闲自得地哼唱山东小调:“一重重山哟喂……一道道水哦啊……哥哥何时回咿呀回家……”
    御史大人抬起头来,眨了一下眼,“我确实比你大两岁。”
    龙慕立马满脸通红,终于想起自己哼的是什么玩意儿了,见他又要说话,赶紧挖了勺饭塞他嘴里,“吃饭,呵呵……吃饭!”
    御史大人笑着偏过头来,“但凡官员聚会都有乐曲助兴,唱你家乡的小曲……”
    没让他说完,龙慕一勺素菜塞他嘴里,毫不客气地嗤笑,“唱曲儿助兴?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我是你的长官!”
    御史大人低下头接着刻章,微不可闻地嘟囔:“一点温柔和善的神韵都没有。”
    “你知足吧!我还没把我们家镖局里屠匪灭贼的彪悍作风发扬出来就已经够看得起你了。要温柔的?有啊!出门,绕着瘦西湖兜半圈儿,找挂红灯笼的人家,十两银子能招徕好几个,保证个个温柔。”龙慕把饭菜全倒进一个碗里,拿筷子跟和面似的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合,御史大人惊愕地看着碗里,“为什么拌在一起……饭会变成墨绿色?”
    龙慕立马把半碟葱烧海参倒进去,搅了两下,心中大乐,端到蒋初眼皮子底下,和蔼可亲地说:“看,赭石色。”不由分说,挖了一大勺饭菜直接把蒋初的嘴堵上,龙慕哈哈大笑,胸膛震颤不止,“御史大人,好吃吗?哈哈……”
    “你试试……”倾过身来。
    龙慕仰天大笑,落荒而逃。跑进隔间,往小靠床上一躺,闭目养神,隔着巨大的铁梨木素板屏风,听外面扑簌簌刻刀划动石头的声音。
    过了没一会儿,龙慕扒着屏风伸出头来,“差点忘记了,你那账本就值三百多两金子,还差着四五百两,怎么办?”
    御史大人招招手,“过来。”
    龙慕走过来,“你什么时候补上?”
    御史大人从他袖子里抽出折扇,解开挂绳,将原本的翠玉扇坠换成田黄冻石的。
    “刻完了?挺快啊。刻了什么?”龙慕蘸了点印泥,“啪”一声盖在纸上,“……人言为信?”
    御史大人侧首笑说:“我依稀记得你答应今晚跟我一起吃饭。”
    “小家子气!”龙慕大翻白眼,“你还答应过我要帮我找金子呢,找齐了吗?所以说,大家半斤八两,五十步别笑百步,都是一路货色。”
    “嗯,你说得对,”御史大人挖了一勺赭石色的饭菜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接着说,“这难道就是夫妻同心?”
    “啪”,折扇掼在桌上,龙慕怒发冲冠,御史大人顺手挖了勺饭塞他嘴里,“好了好了,你陪我吃过饭了,你没有失信于人。”
    龙慕囫囵吞枣咽下去,“嘿,滋味不错啊。”
    于是乎,当雨墨走进书房时,正好听见御史大人笑眯眯地说:“猪八戒也是这么吃人参果的。”
    雨墨跨在门槛上,进去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御史大人问:“怎么了?”
    “回公子,乔晨刚刚来报,骆大人吩咐漕帮连夜把巡盐使衙门库房里的官盐运往外地。”
    “啊?”龙慕眉梢一跳,“不会是……今天那本账本打草惊蛇了吧。”
    御史大人站起身来,“长江还是大运河?”
    “大运河。”
    “新码头?”
    雨墨点头,“不是还没修好吗?”
    御史大人吩咐雨墨,“熨烫衣服,铺床叠被,知府大人今晚要住在这里。”拍拍龙慕的脸颊,温声说:“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走出门去。
    “喂喂喂!”龙慕一把拽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抓现行?”
    御史大人笑了笑。
    “你又不会游泳跑到河边去凑什么热闹?是不是人手不够?要不我把衙役给你补上?”
    “……好。”
    “等着。”龙慕一溜烟儿跑出去,都出了门了还在喋喋不休地高声嘱咐:“等我回来,你没事儿别往水边上跑!听见没有?不准去!”
    御史大人莞尔。
    马车挂上御史官灯在夜深人静的街面上风驰电掣,巡逻队不明就里纷纷避让。
    回了衙门,把所有衙役全召集到大堂,一点数,好嘛,连仵作伙夫全算上才四十多个,一眼看过去,一半老弱病残。
    龙慕一屁股坐在官椅上唉声叹气,左思右想,没辙了,带上师爷直奔守城将军府,先掏出两万两银票递过去,陪着笑禀明来意。
    守城将军大手一挥,豪气冲天,“末将亲自督阵。”
    一千巡逻兵浩浩荡荡赶往瘦西湖,把蒋家门房唬得魂飞天外,跪地上瑟瑟发抖,“我家……我家公子……已经去了。”
    龙慕一脚踹在廊柱上,暗自愤恨:你倒是龙王爷的好女婿啊!掉河里喂王八得了!
    心里这么咒骂,腿却跑得比谁都快。
    黑灯瞎火跑到大运河,夜风猎猎,芦苇丛被刮得东倒西歪。
    河边,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
    灯火亮处,一众标杆笔直的玄衣战将分列两旁。未完工的码头边,一人坐于轿辕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乎是蒋启鸿。
    龙慕心慌意乱,扒开人群,一头冲过去,果然是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叫你在家等我的!呃……”一眼看见骆封正站在旁边,身后俩大汉押着,龙慕使劲咽了口唾沫,“……已经……已经结束了?”
    骆封盯着蒋初,眼睛眨也不眨,“御史大人,家父家书上说你是户部党,家书是假的吧,家父为何至今还逗留京城?被软禁了?”
    御史大人一摊手掌,“在下只是四品御史。”
    唬鬼呢!
    骆封皱眉毛,龙慕翻白眼。
    骆封思虑片刻,接着说:“御史大人,您与孔总兵同乡同窗,相识十多年,情谊绵长。他为人正直稳重,心怀家国天下,入伍十年屡立奇功,却至今身世堪怜……御史大人,他并未参与官盐私卖,只是迫于无奈帮在下修建码头,从不曾为在下沿途护航。”
    “迫于无奈?”
    “漕运军饷有一半由南直隶巡抚衙门拨发。”
    “是吗?”御史大人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轻摇。
    骆封突然激动起来,冲过来一把握住御史大人的手,急切地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认识他十几年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因为他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为弥补过失积德行善,不到万不得已,他连上战场都尽量少杀人。漕运总兵是多肥的缺儿,你难道不知道?他要是贪赃枉法,他在湖州的产业会可怜得只剩下祖宅?”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蒋启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赏罚分明,不能连累无辜。”
    这是俘虏该有的态度?
    旁边,龙慕和守城将军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半晌,龙慕回过神来,悄悄嘟囔:“我怎么感觉你跟活生生拆散许仙白娘子的法海似的?”
    御史大人曲手指抚了抚额角,“我也有这感觉。”
    当晚,骆封被连夜送往京城,连同乔晨陈浩东一起。
    十余天后,孔瑜归来,刚进城就听说了扬州的滔天巨变,孔瑜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栽倒在桅杆上,喃喃自语:“我的命真硬到克同僚了?”
    ☆、44
    孔瑜进城之后正好赶上饯别宴。
    谁的饯别宴?
    当然是――御史大人蒋初蒋启鸿的。
    但是――
    等到孔瑜快马扬鞭赶到驿站之后,连点刷锅水都没见着,一打听才知道,好嘛,御史大人已经出城进入大运河了。
    孔瑜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河边,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呼啦啦的狂风之中,黑压压一群官员屏声静气极目眺望。
    孔瑜翻身下马,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一艘官船摇橹扬帆逆流而上。
    孔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边,对龙慕拱手行礼,“知府大人……”
    龙慕头都没回,摆摆手,晃到码头上,“诸位,御史大人业已离城远去,暑热风烈,各位请回吧。”
    这帮细皮嫩肉的大明官员早就汗流浃背了,这活罪受的,总算等到龙慕发话了,互相寒暄着落荒而逃。
    龙慕往码头木栏上一坐,空洞的眼神望着滔滔不绝的运河水一言不发。
    孔瑜倚在旁边,“知府大人……”
    龙慕茫茫然抬起头来,见是孔瑜,急忙起身行礼,“孔总兵,回来了?”
    孔瑜直接开门见山,“巡盐使大人是怎么回事?”
    “唉……”龙慕长叹一声,拉着孔瑜的胳膊,“说来话长,边走边说。”
    言简意赅地将前些时日的事情巨细靡遗全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俩人谁都无心交谈,闷不吭声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行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河边“呼啦”惊起一群野鸭子,眼前一晃,俩人翩然回神,鸭子一飞,俩人分道扬镳。
    此后数日,龙慕茶饭无心,每隔一两天上山查看工程进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此之外,他谢绝访客、关闭大堂,一应日常事务全部交由书吏师爷完成,但凡报户销户、邻里纠纷、属衙禀事……龙慕概不过问。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听评书、种花木、逛瘦西湖……总而言之,当初蒋启鸿怎么干的,他依葫芦画瓢就跟着怎么干。
    唉……人啊,越是心灰就越是颓废,我们的龙大知府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到底颓废到什么程度?
    某天师爷来报:“山上金子不够了。”
    龙慕摆摆手,“刷金漆!”
    师爷点头哈腰出谋划策,“要不……咱们悄悄上巡盐使衙门里翻一遍?”
    龙慕跨过葫芦门,来到御史衙门……
    师爷跟上,“大人,虽说巡盐使官衙大门上贴了封条,不过,那封条是咱们贴的,翻完了再补上呗……”
    龙慕摸了摸蒋初亲手种下的紫藤萝,正值盛夏,居然开始掉枯叶子了,一阵风吹过,扑簌簌又掉了一堆,龙慕唏嘘一番,仰望苍穹感慨万千:“一叶知秋,草木易老,哀吾生之须臾。”
    师爷嘴角直抽搐,低头看看黄叶,再抬头看看蓝天,眼角余光扫了扫一副道学宗师派头的龙慕,师爷连眼角都抽上了。
    天天吃住在御史衙门里,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赏院中花,扬州城都快开了锅了,龙慕还在附庸风雅地种花养草呢,都快赶上入定的老和尚了。
    列位可能要问:还能有什么事儿啊?骆封都落网了。
    唉……
    是啊,就因为骆封落网了,所以,大运河边上还囤积着四十几石官盐呢,没龙慕发话,谁敢私自挪动?
    于是乎――
    最近几天,江南正赶上梅雨季节,好家伙,恨不得东边出着太阳西边下着雨,有事没事就一道闪电一声巨雷,完了再来一阵急雨;要不然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地下,连着三四天不带喘气的。
    这盐还能有好?本来就没遮没挡,再加上扔河边不管不顾,看着看着,码头边白茫茫的盐山消失了,嗬!还不错,省了人力搬运了,要不然还得征用民夫加派徭役,这哪是一个勤政爱民的父母官该做的?隔了一天,嘿!扬州百姓欣喜地发现,大运河里白茫茫一片,凑近一瞧,得!鱼死了!
    暑气一蒸,大运河里臭气熏天。
    扬州城里有多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满河死鱼烂虾,隔着二里地都能把人熏得眼冒金星口吐酸水。这让渔民们怎么打渔?不打渔吃什么?扬州城里怨声载道满腹牢骚。
    您说这事儿弄的……糟心不?
    过了没几天,得!还有更糟心的――
    ――上级盐务衙门派人来查验缴获的官盐,往河边一站――啊!一片翠生生绿油油见头不见尾的茂密芦苇丛啊!浊水芦苇天继野,一朝风雨一朝晴。
    这诗……应情应景不?
    盐务官员更加应情应景,一巴掌拍在轿辕上,“龙知府,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卖赃物!”
    唉……闹心不?闹心不??闹心不???
    恭恭敬敬把上级官吏送走,这砰砰跳的小心肝刚放回原地,龙慕陡然发现自己快成孤家寡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辖下州县的各级官员神不知鬼不觉陆陆续续全被叫去述职了,有去南直隶巡抚衙门的,有去户部的,还有去吏部的。
    龙慕纳了大闷了,这年头……户部也开始管官员政绩了?这算不算越俎代庖?算不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半个月之后,扬州城就剩下了仨官员――扬州知府、守城将军、漕运总兵。得!这倒不错,仨四品高官!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一低,看地上的蚂蚁。
    原本想着,十天半个月这些官员就该返回了吧,各州县哪儿没一大摊子事儿啊?
    结果,是左等不回来,右等还不回来。
    又过了三五天,终于回来了。
    没见着活人,您猜到底什么回来了?
    ――获罪文书!
    咔嚓一刀,宝应知县被南直隶衙门杀了。
    龙慕脸皮一抖,低头看看手里的获罪文书,连罪名都懒得编,直接就写: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龙慕对月感叹一回,第二天还得命令衙役们拎着浆糊大街小巷贴告示。
    老百姓一缩脖子面面相觑,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前两天死鱼,这两天开始死官员了?这回死的官儿有点小啊!不过瘾!委实不过瘾!
    都没出十天,隔三差五就贴一张告示,原本榜文前还能吸引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兴致勃勃地围观,没多久,官府贴告示都成家常便饭了,谁还有那闲心巴巴地跑去看啊?
    当户部咔嚓一刀把江都知县杀了时,龙慕心脏紧缩,疼得浑身打哆嗦。
    当吏部咔嚓一刀把高邮知州杀了时,龙慕眼前一黑,仰面栽倒人事不省。
    但是,扬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新鲜的了,他们才不管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的道道呢,人家早习以为常了,一群群刁民茶余饭后聚在一起乐呵呵地讨论:“你猜,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猜有什么意思?我赌五两银子的,不出三个月。”
    是啊!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啊?扬州知府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直思考到七月初,连太后的六十大寿为期九天的庆祝都开始了,龙慕依旧思考得昏天黑地,唉……头昏脑涨毫无头绪。
    饶是整天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地过日子,还得强打精神筹备一应庆贺事宜。
    按品级依惯例往京里送了一份寿礼,无非绸缎、银两、本地特产。
    扬州城东南西北各搭一个大戏台,连着唱了九天,全唱些《李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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