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湖边齐刷刷站了几十个官员,一水儿的绯袍乌纱,连浙江巡抚都舟车劳顿赶来了,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站了一大排,龙慕这不入流的只能缩在后面,被挡得密不透风。
    湖中一队官船远远驶来,一人迎风立于船头,袍角在茫茫雾气中飘飞。
    龙慕踮着脚尖瞧去,笑了起来。
    官船靠岸,众人躬身行礼,齐声高呼:“下官参见次辅大人。”
    次辅大人还礼,“多谢各位前来迎接,不必多礼。”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龙慕率先站直身体,眨了下眼,次辅大人明朗一笑。
    众人相携款款交谈,巡抚大人在官场沉浮数十载早就修炼成精了,笑对次辅大人,“大人,新任的知府龙大人年轻有为,数月以来将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招手叫龙慕,龙慕头皮一阵发紧,腆着脸低着头走过来。
    于是乎,巡抚大人把龙慕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几万年出一个,简直就是玉皇大帝派下来造福湖州黎民百姓的。
    次辅大人温润一笑,持折扇拍拍龙慕的脸,“龙大人……”
    龙慕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领里。次辅大人低下头,温声轻唤:“龙大人……”
    龙慕心中呐喊:求你了!别喊了!放了我吧!我没你脸皮厚啊!
    次辅大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对身后的巡抚大人说:“多谢大人对鄙宅多加照管。”
    “不敢当不敢当!”
    众人会心一笑。次辅大人的“鄙宅”――龙慕窘迫之极,悄悄退回人群中。
    进入湖州城,蒋氏一族喜上眉梢,从城门口就开始列队欢迎了。看见龙慕远远缀在队尾,一个个怒目而视,大有饮其血寝其皮之势!
    文远侯府大排筵席通宵达旦,龙慕硬着头皮跟众多官员混在一起蹭饭。
    第二天,嘿!蒋老二被判了监禁十五年。
    众人瞠目结舌,这……这也太不要命了,次辅大人刚回来!
    蒋初小院外面黑压压站了几十个人,清一色的苍颜白发。
    蒋初与父亲对面而坐,次辅大人握住父亲的手,低低地说:“父亲,四岁起,世人皆传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蒋老爷哈哈大笑,拍拍他的手背,“自古先成家后立业,你官至高位,依旧孤家寡人委实于礼不合,不必总牵挂市井小民的无稽之谈,名誉官箴要紧。”
    “父亲所言甚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已然心有所属。”
    “哦?”蒋老爷欣然而笑,倾身问:“哪家的闺阁小姐?”
    “湖州知府龙慕龙体仁。”
    蒋老爷猛一激灵遍体生寒,“他是男的!!!!”
    “龙王爷重男轻女……”
    蒋老爷拍案而起,“就因为他姓龙?”
    蒋初调过脸去,轻声嘀咕:“他还属龙……”
    蒋老爷气急了,一巴掌抽在他手背上,“你还有心思跟我说嘴,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蒋初撩袍跪倒,握住父亲的手,开始绵绵倾诉求学的孤寂、为官的如履薄冰、与人相处的淡然寥落勾心斗角……“父亲,别人疏离我时,他亲近我;别人奉承我时,他爱慕我;别人惧怕我时,他……”
    蒋老爷断然截住话头,“他是男人,无法传宗接代!”
    蒋初抬起头来,“父亲,族中子孙满堂,可出类拔萃者有几人?与其令祖先蒙羞,不如不要子孙。”
    蒋老爷陡然一哽,蒋氏一门几十个青年子弟,除了眼前的三公子,现如今全在牢里押着呢。
    低头看看三公子,唯一的人中龙凤比谁都不让人省心啊,唉……子孙,不要也罢。
    当晚,祠堂大开,油灯蜡烛照如白昼,上面供着祖宗牌位,下面跪着次辅大人,蒋老爷高擎家法威风凛凛,厉声喝道:“你有胆量就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禀明列祖列宗!”
    次辅大人笑了起来,“本族香火鼎盛孩童众多,世礼使然,不知过继一个可使得?”
    一溜排十几个老头顿时面面相觑,而后低头看看地上的次辅大人,不可思议地齐想:未来的族长、一等文远候的爵位、万贯家财、吏部右侍郎内阁次辅……关键是……他没孩子,要是把我家的孩子过继给他……
    于是乎,蒋老爷请来长辈原本打算共同训斥蒋初的,没想到都没眨眼的工夫,七嘴八舌地乱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族长消消气。”“让他起来吧,这么冷的天,再冻出病来得不偿失。”
    蒋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半壶茶灌下去这气都没消,一甩袍袖扬长而去。他一走,其他人等纷纷告退。
    次辅大人摇头失笑,回府踱进内院,坐在隔间里,慢条斯理地摇动扇坠,面对竹帘说:“母亲一向可好?”
    “一向甚好,多谢哥儿挂念。”顿了顿,接着说:“哥儿该依从父亲的好意,贵为内阁次辅却内无宅眷岂不惹人笑话?”
    “嗯。”次辅大人歪在圈椅里,托着腮闭着眼,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不过……”
    感觉手中的香炉都快灭了,柳氏等得心窝子冰凉,愣是没听见“不过”的后半句是什么,还不敢催。
    次辅大人睁开眼睛,对着昏黄的烛光凝神细视莹润的田黄扇坠,漫不经心地说:“吏部右侍郎是三品,内阁次辅是超品,夫人该是几品诰命?”
    柳氏脑袋“嗡”一声,心说:他要是娶了妻,最起码也是三品诰命。我并非他的亲母,如果他不向朝廷奏请,我能拿他怎么地?充其量就是原来的五品诰命。合着……官眷酬和时,我这个当婆婆的还得排在媳妇的后面,颜面何存?家族开祠祭祀说不定我也得排在后面,这……这……
    次辅大人起身行礼,“母亲请安歇。”
    此后数日,蒋老爷烦不甚烦,到哪儿都无法耳根清净,在内宅听柳氏唠叨:“他睿智温良自有分寸,不必日日悬心,再三进逼,他一气之下远走京城,与本族何益?”在外堂听族老哭诉:“族长,一个在城里闹着,一个在京里镇着,蒋氏非倾家荡产分崩离析不可,还是从了他吧。”
    唉……蒋老爷头痛欲裂,觉得还不如跟儿子呆在一起呢,最起码这小子笑容可掬温柔和善,从不提及湖州知府龙慕之事,陪着自己下棋赏花练书法,时常说些趣闻轶事,偶尔还能乐上一乐。
    蒋老爷抱住儿子唉声叹气,“就不能学你二哥?娶个妻子,纳几个男妾悉听尊便。”
    次辅大人笑问:“学二哥?”抬眼朝蒋老二的小院瞧去,真是应情应景啊,院里“嗷”一声怪叫,紧跟着“哇”一声啼哭,“叮了咣当”不知什么碎了,老头面皮一阵不受控制地颤抖。
    次辅大人挑起眉梢,“当真要学二哥?”
    天人交战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蒋老爷嘴上生了俩大燎泡,终于点头了。
    于是――
    龙慕往堂上一坐,堂下大排长龙,全是蒋家长辈,人手一份释放文书,一个接一个盖官章领孩子,斜着眼睛瞟龙慕,心说: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圆脸阔额塌鼻梁,不像得贵婿的面相啊!一不狐媚二不风情,他怎么就能把蒋初迷得七荤八素呢?
    从早晨坐到下午,龙慕大打哈欠,有气无力地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师爷捅捅他,“老爷,最后一个了。”
    哦?龙慕挺直腰板,见眼前站着个老头,龙慕笑问:“领儿子侄子还是孙子?”
    “儿媳妇。”
    “啊?”龙慕悄悄靠到师爷肩膀上,捂着嘴角问:“连人家内眷都抓了?”
    师爷一脸莫名其妙。
    老头朝前跨了一步,“鄙人能领走吗?”
    “当然当然。”
    老头一把抓住龙慕的手,“走吧。”
    “哎?”龙慕赖在椅子上不肯起来,“大胆!放手!放手放手!上牢里领去!”
    老头侧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龙慕,龙慕心头蓦然一惊,迟疑着问:“您是……呃……这个……”呵呵讪笑,“这个……晚生,不是,下官,不是,小的……小的这就把大哥二哥四弟放了……呵呵……请坐请坐。”
    正当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温和的笑声,“体仁……”
    体仁狠狠一甩头,怒目而视,做口型:你等着!别怪我心狠手辣!
    斑斓深秋,次辅大人二十七岁生日,树梢上跳跃着璀璨的日光,秋高气爽,云淡风轻。
    蒋启鸿身着绯色官袍,转脸对龙慕微微一笑,“走吧,见见我跪拜了十几年的岳父大人。”
    轻提袍角缓步上山,微风拂过,落叶飞舞。蜿蜒的山道两侧,百姓纷纷拜倒,逶迤直上看不见尽头。蒋启鸿转过身去,一众官员拱手揖拜,蒋初失笑,弯腰握住龙慕的手,“你看,明明是私人拜谒,为何会如此声势浩大?”
    “问你啊!谁让你是浙江一霸!”大拇指毫不客气地掐在他的虎口上。
    蒋初俯下身,促狭地眨了下眼,悄声耳语:“还是个欺男霸男的恶霸,都翻山越岭千里迢迢霸到山东济南去了。”
    “胡说什么?”龙慕脸通红,左右瞟瞟,“瞧你那流氓样!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影响风化,你是吏部右侍郎,内阁次辅!”
    蒋启鸿笑了笑,转身拾级而上,不紧不慢地说:“普通流氓惧怕官员,普通官员惧怕雄霸一方的大流氓。而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接着说:“是大流氓兼任着大官员。”
    龙慕一脚踢在台阶上。
    登上山巅,伫立于龙王庙前。次辅大人握住龙慕的左手,龙慕往旁边缩了缩,次辅大人紧紧握牢,侧转身体看着他的眼睛和煦一笑。龙慕渐渐地……渐渐地低下头去。
    进入龙王庙,两人并排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目默念。
    “体仁……”牵起他的手,对面而跪。
    “什么?”
    “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你我相依为命,前路平顺,我是你的伴侣;前路坎坷,我做你的屏障,好不好?”
    龙慕垂下头,悠悠说道:“……好。”
    次辅大人微笑起来,俯下身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拾阶而下,回首眺望香烟缭绕的龙王庙,山岚氤氲中,小小庙宇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天地浩大,前程广阔,蒋启鸿垂下眼睑,暖暖地笑了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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