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夏小五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眸里满是母亲最后惊讶的模样。
    那张带着不可思议,带着莫大惊恐的面庞,挥之不去,抹消不掉。
    明月高悬,清风依旧,他在一片斑驳的月影中,坐在母亲渐渐冰冷的尸体旁,脑海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会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将全部的碎肉都留给自己的母亲。
    那个小时候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在静谧的夜里唱着摇篮曲的母亲。
    那个每次回家,都会站在村子口遥遥望着他,跟他说路途艰辛,不用带银子给他的母亲。
    他亲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她不能呼吸。
    三月末京城夜,先前还是朗月晴空,此刻乌云遮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将母亲的尸体放在床上,守在她的身旁一天一夜。
    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找来,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去镶金牙。
    不理解母亲那天自豪地说:你看,一颗金牙,这样给你找媳妇的时候,会不会符合咱们夏家的气质一些?
    咱们夏家,他看着面前不会再醒来的母亲,心如刀绞。
    “我本想随母亲一起去了!”夏小武的面颊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可是,可是……”
    可是真到要死的那一刻,他自己却下不去手。
    月落日升,日落月又起。
    他最终也没有那慷慨赴死的勇气,而活下去,面前自己亲手杀死的母亲,则成了他恐惧的源头。
    他不敢投官,他不敢承担责任,思来想去,竟决定掩盖一切。
    夏小武找到了熟悉的脚夫朋友,借了他的平板车,用母亲从关中投奔时带来的毛线袋,将她装在里面,绑在车上,一路往京城西北方向走去。
    “当时漫无目的,就一直走。”他轻笑,“就好像……因为我住在京城南边,所以往北走就能逃得更远。就像我跟她说,夏府在京城西市下头的嘉惠坊,我就跑到东市去当脚夫一样。”
    “我不敢走大路,从坑坑洼洼的小道里走。路上毛线袋还卡在车轮里了好几次。我本来还想着,这袋子之后还能卖几个钱的……”他抿了抿嘴,“卡在轮子里脱了丝,也就不值钱了。”
    “我走了很久,好几个时辰的模样。终于找到了一处废弃的破房子。我看着那里面残垣断瓦,也不会有什么人路过,连避雨都避不了,就把她放在那里了。”
    他喉结上下一滚,咽了一口口水。
    李锦眼帘轻垂,手里捏着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杯子里的浮沫,问出了最后的问题:“放下就放下,为什么要烧?”
    为什么要烧……
    夏小武沉默了许久,发出一声长叹:“我一看到她的脸,我就……”
    至此,他一句话都说不下去了。
    李锦不语,他知道,这个男人的余生,都会困在记忆中,那一晚母亲的注视之下。
    这比任何惩罚,都更加残忍,更加有力。
    那之后,夏小武被戴上脚镣,关进了囚车,准备送往京兆府的大牢。
    他站在囚车上,望着金舒的方向,咬了许久的嘴唇,还是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本来来此,是真的是想自尽的!钱我还不上了,又杀了人,我知道我活不成了的,我是真的想自尽的!但是当时,你穿着捕快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是被吓住了,才一时……”
    “哼。”李锦看着金舒面颊上的一抹同情,上前两步,挡在了他与金舒的视线之间,毫不客气地说:“别自欺欺人了。”
    “借给你一个胆子,你也下不去那赴死的心。”
    被戳了脊梁骨的夏小武,愣愣地看着李锦,颓然地摇着头,喃喃自语:“不是的,不是的。”
    在他自我麻醉一般的话语中,囚车缓缓前行,那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的男人,渐渐消失在众人的目光里,融进月色之中。
    此刻,李锦才转过身,挑着眉毛看着金舒:“你竟同情他?”
    金舒一滞。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说同情,也确实有几分同情。
    看她竟犹豫了一瞬,李锦刷的一声甩开扇子,一眉高一眉低,面颊上满是不可思议。
    “一个流连烟花巷,嗜赌成性的男人,嘴里往往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他眉头微皱,“你竟然还一副同情的模样,那些被他骗了银子的富家小姐们,也是你这个模样。”
    金舒怔愣的片刻,嘴巴一张一合:“富家小姐好歹有富这个点啊,我一个穷小子,他干嘛博我同情啊?”
    说完,她不满地歪了下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爷何必残忍揭穿呢。”
    没想到眼前这女人竟然还替那死囚说话,李锦颇为嫌弃:“你可是六扇门的暗影,人中龙凤,中流砥柱,要是这般容易被忽悠,那不让你兜里装钱,倒是十分正确。”
    这话题,是怎么从一个杀人犯,发展到金舒的钱的?
    她瞧着李锦的样子,心里默默嘟囔:李正确,你说啥都可以正确,唯独银子不行。
    金舒出一口气:“王爷,您还欠我,两百六十两四文钱,别想蒙混过关。”
    蒙混过关?
    李锦懵了,他是缺那两百六十两四文钱的样子?
    “格局小了啊金先生。”他不可思议地抬着眉头,脸上写满了“震惊”,目光自上而下的将她看了好几遍,“不过就是一顿饭钱……”
    “八厘。”金舒抬手,又竖起四根手指,“这几日都是夜里出活,王爷记得月俸还要添四两,这四两是工钱,不用按八厘算。”
    李锦嘴巴一张一合,干笑了两声:“金舒,你姓金,就真是吞金兽了啊?”
    金舒一本正经,拱手行礼:“若是金子的话,我不介意为了王爷,为了咱们六扇门,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埋头苦干,身先士卒。”
    这一连串砸下来,李锦脸上的震惊,渐渐被“绝了”所替代,他属实找不出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感慨。
    硬要扯一个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说:服了。
    回去的路上,金舒看着漫天的星辰,想着夏小武的话。
    李锦说的没错,他确实不值得同情。杀了自己的母亲,抛尸的时候还在惦记把袋子卖钱的人,自私自利,被人证据确凿后按在这里,还妄图狡辩脱罪的人。
    他就像是个孩子。
    没有担当,得过且过,仿佛一切的罪责,都可以轻描淡写的用“不是故意的”,这一句话带过。
    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
    “要说同情,倒也真可以同情几分。”李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一个被安排了少年人生轨迹,不知天宽地阔,不知责任与担当为何物的人,想来,也是他母亲的掌中宝,心头宠。”
    “九泉之下,不知他们母子重聚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相见。”
    李锦说着,撩开马车的帘子,睨着金舒的背影:“金先生,恭喜你,过了大仵作的两道关卡。”
    金舒一愣。
    “这之后,有劳你多多指教了。”李锦笑起,马车在深夜的苍穹之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弘。
    但他没等金舒开口,又补了一句:“如此,我们也可以好好聊聊,看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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