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家在城西,在京里算得上二等家族。项家当家人乃太常寺少卿项涟,其妻项夫人出身永康伯爵府,乃永康伯爵嫡女。
    在社会资源被三大家族和皇室垄断后,二等家族在京城也算说得上话的人,是寒门能接触到的天花板。
    项府高宅大院,进门后有一块墙壁,乃整石,上面刻画着鸟兽虫鱼,山川大河。据说是陈氏送的。项大人将之立于进门必经之处,每日瞻仰,奉若至宝。
    领着苏希锦与林氏的丫鬟,弯着食指,一脸荣幸地与两人介绍起石头由来。
    话里话外他们老爷被陈氏罩着,高人一等。
    苏希锦但笑不语,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在醉生梦死。
    一路鲜花萦绕,曲水小桥,不一会儿就到了后院,那里坐着几位夫人。
    中间那位夫人生着一双三角眼,眼皮下垂,看起来略微刻薄。鬓边插着几只金色钗环,身着交领广袖绛紫色绣缎,令她看起来稳重而精明。
    “苏夫人,”见到林氏,项夫人唤了声,让丫鬟引她入席。
    看到苏希锦时,站起身奇问:“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苏状元,苏翰林吧?”
    “这是我女儿,苏希锦。”
    林氏笑盈盈回答,脸上镇定自若。有女儿在,她找到了主心骨。
    身边的夫人俱起身,“当真如传说中那般才貌双全,秀外慧中。”
    “这容貌,这身段,便是不考状元,在京里女子中也是一等一的。”
    梁夫人三角眼中带出几分笑意,女状元第一次参加宴会,就是在她的院子里。
    “看这气质,一点不像乡下来的,与那些个大家族出来的也不差分毫。”又一位夫人说。
    “姐姐这是说哪里话,”项夫人嗔怪,“苏大人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大家族的女子也比不过。”
    “是是是,瞧我这张嘴。”那夫人察觉自己失言,向苏希锦赔罪。
    苏希锦淡然一笑,大度随和,“今日休沐,听说娘亲要来赴宴,便送她过来。”
    “苏大人平时上朝,休沐之时不忘父母,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苏希锦抿嘴,仿佛受之有愧,“原是爹爹亲自来的,无奈他临时有事,让我代劳。”
    项夫人夸道:“苏少卿与苏夫人当真伉俪情深。”
    “可不是,”苏希锦脸上带着女儿家的恼怒,“爹娘寻常在家好得像一个人,连我也得靠边站。”
    众人低笑,随即想起最近传闻,神色一顿,心里多是隔应。
    又闲聊了些别的话,就是不入正轨。
    苏希锦眼睛一转,推说身体不适,让人带她去更衣。
    她一走,几位夫人便放宽了心,个个盯着林氏,笑盈盈拉近乎。
    “方才瞧着苏大人又是羡慕又是遗憾。苏大人那样的好模样,好才情,若是放在男儿身上。必定高官厚禄盈门,封侯拜相也使的。”
    位于项夫人左边的一位夫人说。
    林氏笑道,“生男生女都一样。我跟我家那位不在意。”
    “苏大人都是状元了,要我我也不在意,”项夫人语笑连连,“只是最近风言风语听多了,我也替夫人担忧。女人家名声最重要,那些善妒的字眼儿,还是莫要往自己身上揽才好。”
    林氏睁大眼睛,茫然不解,“我不曾嫉妒啊。”
    众夫人摇头,就这小白花的模样,还能生出女状元,祖坟上不知冒了多少青烟。
    项夫人索性走下去,拉着她的手,好生询问:“我与夫人第一次见面,便情如姐妹。说话也不多顾忌,妹妹家里可有妾室?”
    “不曾有。”
    “那可不成,”右边那位穿朱色螺纹裙的夫人,翘着兰花指道,“这里不比乡下,哪个当官的家里没几个妾室?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没钱。”
    林氏脸都绿了,她性子柔弱,若换个性格泼辣的,早就骂了起来。
    “哪有这般严重,”项夫人轻推那夫人一把,回头向林氏告罪,神色担忧,“不过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现在坊间都在传妹妹善妒,多有鄙视。我们几个知道妹妹秉性的,自然不信。可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妾室不过一件物什,帮妹妹分担劳累。便是生了孩子抱过来,还是自己的。”
    林氏只要一想到苏义孝与别的女人有肌肤之亲,便觉心痛,作呕。何况还是孩子?
    “妹妹若是找不到人,或者担心别的。姐姐这里有几个人,可以送给妹妹。她们都是我从小精心调教好的,模样好,性格好,关键是不争宠。”
    在后面听半天,苏希锦明白了,原是想往苏府插人。
    她家人口简单,几个丫鬟仆从也是精挑细选,忠心耿耿。外界插不了人进来,只能找这一个弱点。
    这些夫人一个个笑里藏刀,说出的话比刀割还狠,专往人痛苦的地方插。
    果然,最了解女人的还是女人。
    “多谢姐姐好意,我与相公感情甚好,不需要妾室。”就听林氏弱弱道。
    有人冷笑,“夫人当真自私,只想着自己心安,就狠心让苏家断了香火。”
    没生出男儿,一直是林氏的痛处。尽管有苏希锦的宽慰,林氏依旧脸色发白。
    “何为香火?”苏希锦从屏风后面出去,“姓氏、族谱、还是血脉?我与爹爹同姓,成为状元后,族谱上也有我名字,便是骨子里,留的也有爹爹一半的血。”
    几人见她听到了,多少心虚,又想到她聪慧归聪慧,左不过十三四的孩子,家里那点事懂什么?
    “苏大人莫恼,米夫人也是为你娘着想,最近外面的风声极是不好听。米夫人听了着急。”项夫人起身,又拉着苏希锦的手,摸了摸脑袋,像哄一个小孩子。
    “非是我恼怒,”苏希锦神色淡淡,“我只是为我娘委屈。”
    “我娘自微末时就跟着我爹。当时爹爹只是一个贫苦庄稼汉,我外家却是县里首富。爹爹求亲时,外祖父不愿娘亲受苦。是我娘舍弃一切,跟爹爹在一起。甚至因此被外祖父逐出家门。”
    “那段时间娘跟着爹吃糠咽菜,熬夜绣花,等赶集时,便拿去镇上卖。手指磨成厚茧,眼睛都模糊不清。”
    “当时我爹便许诺娘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年不曾忘怀。对我影响至深。”
    “我爹娘与微末贫困之时,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怎么同吃苦可以,共富贵就不行?”
    她说出这段话,让林氏想起过往的不容易日子,眼睛泛红,鼻子发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当初被逐出家门,林父气未消时,娘亲和两个哥哥谁也不敢私下给她送东西。上有公婆挤兑,下有妯娌欺负,日子确实苦闷。
    不过后来生了女儿,林父气消了一些,日子才好过起来。
    “这……”这些夫人都是家族联姻,怎么会懂平民百姓的困苦?
    不过当今世道,十分推崇“糟糠妻子不下堂”的论调,对贫贱夫妻歌颂有佳。
    “玉夫人也不是这个意思,”项夫人好言相劝,“只是不了解你家情况,误信了外界传闻。”
    “我也不是说在座的各位,”苏希锦闻言,面色稍缓,“从来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些夫人自家事务都处理不好,就僭越他家之事,实非端庄贤良。”
    各位夫人听她这句话,脸色极其不自然,甚至已经发绿。
    这不是当众打脸,说她们是不端庄贤良,是个长舌妇吗?
    都说读书人口舌厉害,这女读书人更是厉害。
    一句一刀,刀刀见血。
    “我也知道各位夫人都是好的,只是被不怀好意之人诓骗,以后多多远离便是。”
    苏希锦叹了一口气,反拉着项夫人的手,笑道,“自古情深之人难得,我娘对我爹情深义重,我爹对我娘不离不弃,这种感情早已超脱了世俗。”
    “如今几位夫人也都知道我家的情况,烦请各位夫人帮我娘澄清澄清,莫要让不知情的人再诽谤我爹娘。今后我必定记住各位情谊。”
    被一个小辈教训,几位夫人表情难看,仿佛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偏偏她又是朝廷命官,攻击不得,只能干巴巴地答应。
    苏希锦见状,不由开心一笑,转眼又神色微暗,无奈叹息。
    “可是有什么难处?”项夫人疑问。
    “只是想到女子生存本不易,如今不团结一致,反而互相内耗,实在伤感不已。”
    苏希锦闭了闭眼睛,叹道,“我运气好,小时碰到太傅,恩师不嫌弃我女儿身份。将我收入门下,倾囊相授。后来又遇见皇上,陛下宽宏豁达,任贤使能,不计较我女儿身份,提拔我做官。此二人乃我余生恩人,虽万死不能报答。”
    “同时,我也希望天下女子都能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
    一席话层层递进,既表达了父母的不易,也表达了父母的不弃;既说夫人长舌,又为夫人开脱。既表达了女子不易,又表达了对恩师、皇上的忠心。
    无时无刻不拍马屁。
    一席话令人无法反驳,简直堪称说教典范。
    “好!好!好!”
    身后传来一阵掌声。
    苏希锦回头,见是梁夫人来了。她身侧站着一位身着藏青色曳地裙,头戴四支华丽宫钗,双腕配两支通体碧色的玉镯,雍容华贵,语笑嫣然。
    “齐王妃。”众人纷纷行礼。
    齐王,陈国异姓王,开国之臣。先皇登基后封了一大批侯爵。然异姓王只有三个:齐、燕,广平王。
    广平王便是宋唯仙之父。
    这齐王是武将,听说好色多情,流连于花丛。家里妻妾成群,光规制内的妾室便有八个,其他更是数不胜数。
    齐王妃端庄贤惠,大方有礼。只要是齐王看上的,无论勾栏瓦舍与否,都给他抬进门。大家姐妹相称,从不起争执,后院和谐得不得了。
    苏希锦以前只是听邱笙笙说起过这位传奇人物,不想还能亲自见到。
    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常人。
    “都起来吧,”齐王妃身着一双丹凤眼,看也不看众人,径直朝苏希锦走来。
    “苏大人高风亮节,知恩图报,非寻常女子而。”她说着朝梁夫人,打趣道,“难怪你看上了她。若是我家坤儿未娶妻,八抬大轿迎她入门,我还担心委屈了她。”
    众位夫人笑容满面,神色羡慕,嫉妒。
    齐王妃在京里名声极好,能被她夸奖,说明品性温良端慧,可为良配。而能被她说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只有苏希锦一个人。
    何况她还说委屈了她。
    要知道先皇兄弟不多,战乱后只剩下一个景王。而当今也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秦王。
    嫁进王府,直接为世子妃。这是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梁夫人被齐王妃点道,笑容不变,还隐隐有些得意,“我是看上了她,可惜她现在是朝廷之人。都说红袖添香、红袖添香,怕最后男儿才是那添香的红袖。”
    说罢,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王妃丹凤眼微微眯起,也是忍不住。
    “就你促狭,”她说着对苏希锦道,“可惜婉容去了青州,若她在必定喜欢你。”
    “前儿婉容姐姐给我来信了,”梁夫人好似占了极大便宜,冲苏希锦眨了眨眼睛,“她听说京里出了位女状元,让我先来替她瞧瞧,写信告诉她。却不知我一早就瞧上了。”
    两人一言一语,欢快和谐,哪儿还有别人插话的地方?
    众人只得羡慕,端茶的端茶,陪笑的陪笑,夸她们眼光独到,苏希锦是为良配。
    “既然撞上了,不如今儿本王妃做东,请各位妹妹出外一聚?”
    聊到兴头上,齐王妃建议。不过她神色疏远,笑不达眼底,这些夫人哪里不知她是客套话?
    “家里事务繁忙,就不去了。”项夫人推拒。
    “我家老爷晌午想吃那一道水晶蹄膀,需要我回家亲自盯着。”
    “可巧了,我家河儿正好放假。”
    ……
    “既然各位都没时间,那就改日再约吧。”齐王妃遗憾说道,看向苏希锦二人,笑容真诚了些:“本王妃好不容易约人,苏夫人可别拒绝我的好意。”
    林氏受宠若惊,摇头道:“不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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