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如昼游人如织炮竹数更漏
    得见那人蓦然回首
    笙歌起纤影弄云袖。”
    一曲末,他起身绕过沉香木雕的四季屏,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玉色青竹绣纹衫。
    苏希锦跟在他身后,“好不好听,要不我再给你换一首?”
    外衫轻褪,玉手盘旋欲解内衫腰带,身后的人好像换了首歌,调子古怪,歌词直白。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
    “你确定要呆在此处看我换衣裳?”终是他败下阵来。
    苏希锦松了口气,双手作请,殷切道:“您先换,您先换。我就在门口等您,您慢慢来。”
    一口一个尊称,人影消失得飞快,因此没看见他泛红的耳尖。
    许久房门大开,苏希锦双手背在身后,立正站好,“抱歉让你误会了,在此我苏某人隆重发誓,以后绝不让此类事情发生。”
    他淡淡瞟了她一眼,回到榻上,软滑的丝绸温柔垂下,“先进来再说。”
    她便乖乖巧巧走了进去,坐于身侧,抬眼看他,才发现他脸颊微红,似染了晚霞。
    “咳咳,韩大哥,你穿白色真好看。”
    韩韫玉:“……”
    苏希锦抿嘴,“要不还是先喝茶吧?”
    他叹息,放下手中书卷,从右侧书架上取了一本地理志给她。
    此刻哪里看得进去书,苏希锦想了想问他:“韩大哥,其实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对秦大人无意。他对我亦无意,为何会生气呢?”
    为什么?韩韫玉指尖一顿。若是其他人,他亦不顾忌,唯有裴秦。他的家世、学问首屈一指,最主要的是他悬壶济世,醉心民间,不慕权势,与她是同一路人。
    两个性格、追求如此相近之人,朝夕相处,很难不产生火花。
    “未婚妻与别的男子亲密接触,为何不生气?”他没说出心中隐忧,眼睑睫毛微动,“如果我……如果有人同我异常亲近,你会如何想?”
    苏希锦愣了愣,他性子表面温和,实则疏离漠然,拒人千里,很难想象会同别人亲近。
    如果有人能接近他,一定是他放下心防,自愿如此。若真有这种情况发生,那……心微微一拧,难以想象。
    久等不到她回答,韩韫玉的心逐渐沉到谷里,“你喜欢我吗?这么多年相处,是兄妹、亲情,还是只因为我俩订婚了?”
    他目光幽深固执,坚持而强势,苏希锦张了张嘴,小声嘟囔:“那你也没说喜欢我啊……”
    “师妹。”
    “嗯?”
    “我心悦你,自十三岁我俩交换信物时,便一直等你长大。”
    初见她时,他只当她是一个狡黠的女童,觉得有趣。后来一起上学,他怜她才华,把她当作妹妹。再后来她舍玉救他,他便将她当作未来伴侣,直到如今。
    “哦。”
    “那你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猝不及防,苏希锦垂头:“我?也有一点……”
    “一点?”语气失望又不满。
    苏希锦连忙抬头,“是很多,很喜欢你。”
    “哦,”霜眉舒展,他璨然一笑,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苏希锦愣愣看着他:美色撩人,祸国殃民。
    “师妹。”
    “嗯?”
    他猛然靠近她,盯着她的唇:“可以吗?”
    双腮火辣,还种事还有问的?
    “未曾拜堂行礼,”不等她回答,他便喃喃自语坐直身,语带遗憾和缱绻,恐她失了名节。
    苏希锦红唇微张,心情从天上掉到地下,其实也不用忍,他洁身自好,倾国倾城,怎么着都是一种享受。
    “师妹。”
    “……嗯?”她敷衍,百无聊赖。
    脑袋突然被抬起,他俯身上来,沉声坚定,“我还是忍不住。”
    她的唇被裴秦的手碰过,他发誓要消灭痕迹。
    双唇相碰,软糯香甜,熟悉而陌生的热浪扑面而来,令人心尖微颤,忍不住加深了力道。搂着她的手无意识缠紧。她纤细娇小的身体,仿佛他身体的另一半,被紧紧嵌进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他胸口微喘,不停起伏,清冷的脸庞染上情欲,性感而迷人。
    “你方才说什么忤逆之言?”
    “啊?”反转如此之快,令苏希锦愕然不止。
    却见他身姿端正,衣冠整洁,修长的手指紧握书卷,又恢复到寻常模样。
    若非泛红的耳尖出卖了他,她还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做梦。
    “我猜想陛下不会按律惩罚臻郡王,”事情回到最初点,苏希锦红肿的嘴唇上水光粼粼,“若真那样会觉得很失望。秦大人说隔墙有耳,怕让人听见,情急之下才会动手。”
    尽管心里明白,他还是有些吃味,“当年平定战乱后,四大家族各有兵马。尤以陛下和景王为最。先帝登基后,这些兵马驻军京畿,总计四营二十万。”
    别听各家族说起来有几十万兵力,其实大多士兵为临时招募,能打的主力军只有几千到几万。
    “先帝登基后,担忧陛下和景王危及自己地位,便将景王分封到真定府。陛下则被明里暗里收了兵权。”
    “四营中,陈氏占军四万,陛下四万,先帝五万,吕谢共七万。庆光最后一年,先帝驾崩之际,将五万赤炎军交给秦王。”
    这五万赤炎军犹如一把尖刀,悬在周武煦头上,每每想起便寝食难安。
    秦王好色贪杯,胸无大志,姬妾成群,却只有一个儿子。便是臻郡王。
    而今臻郡王犯杀人案,被铁面无私的苏希锦当众判罪,你猜他会如何选择呢?
    “其实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身不由己,尤其是肩负天下的一国之君。”苏希锦叹息,便是没有这一茬,她亦理解。“我理解,只理解归理解,心里仍过意不去。”
    她所接受到的教育是“依法治国,人人平等”,犯罪了就是犯罪了,哪怕你身居要职,背景强大。
    可那又如何?
    须知,当年扫黑除恶,上面拉下多少大人物?
    她治理一方,打了多少只老虎?
    韩韫玉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慰。初尝肉沫的身体,不经撩拨,蠢蠢欲动。
    “我知你心中的报复,可水至清则无鱼。”
    她嫉恶如仇,黑白分明,坚持扬善惩恶,对弱者心存怜悯,对强者欣赏学习。唯有一点便是无身份之见,在她眼里,抛开身份,人与人之间仿佛是平等的。
    可陈国是皇权和士族至上,民就是民,贵族就是贵族,身份为不可跨越之鸿沟。
    “祖父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人深染旧疾,只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恰逢一名神医到府治疗,提出两种治疗方法。一是用猛药,用后可能痊愈,也可能死亡。二是温药调理,经年累月,一点一点改善。可能艰难,可能刚有成效便又复发。”
    “若是一般人,两种都是死亡,与其浑浑噩噩活着,不如选第一种赌一把。只当这个选项换成国家,你会如何选择?”
    苏希锦心下宁静,若是国家自然选择第二种。虽有沉疴旧疾,然安稳和平,又有良药可延缓病情。
    国家强大,人民富足的背后是和平。
    “我懂了,”其实不用想许久,她便能理解。
    只要放下先前旧念,从基本国情出发,适应新土壤,一切不适都将烟消云散。
    学会妥协,有时候妥协并不代表放弃、认输,它还可能代表围魏救赵。
    “师妹若有心,待天下平定后,师兄与你一起改变。”
    到时候她主外他主内,妇唱夫随,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希锦抬头,眸光水润清澈,“好。”
    韩韫玉心中一动,盯着她尚未消肿的樱红唇瓣问:“你方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
    “第一首?”
    “不是。”
    “哦,第二首啊?《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听吗?想听我以后唱给你听。”
    “好,”他蒙住她眼睛,俯下身,声音暗哑,“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唱。”
    龙涎香四溢,一室缱绻。
    如苏希锦所料,臻郡王被无罪释放,陛下将他遣回封地,三年不得进京。
    那夜隔壁笛声吹了一夜,苏希锦一夜未眠。
    第二日如旧早朝,周武煦以先帝遗令为由,释放臻郡王,满朝文武莫不伏地,大呼天子圣明。
    秦王猝然回头,盯着苏希锦的脑袋,目光阴冷,得意。
    苏希锦如往常一样散朝,周围官员看她的眼色,格外复杂。
    怜悯,作壁上观,幸灾乐祸,或蠢蠢欲动。
    也是,倾尽全力要治臻郡王的罪,耀武扬威、冠冕堂皇了一阵子,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活该,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受陛下浓恩,却拎不清自己身份,挑战皇权。
    这下好了,臻郡王毫发无损,她倒被秦王记恨上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秦王与陛下才是一家人,说不得陛下也会因此产生隔阂,苏大人荣宠不再。
    唉,苏大人,危矣。
    苏希锦昂首挺胸,目光平视,仿佛看不到众人复杂神色。
    “苏大人,”许迎年笑眯眯追赶上她,“陛下有请。”
    一直注意着她的众位官员,互视一眼,互相交换眼色,眼底讳莫如深。
    福宁殿,周武煦手执紫色羊毫,一手楷书磅礴大气,荡气回肠。
    苏希锦安静站在殿中,回想以往多次单独相处之机。那时的她是何等意气风发,自信沉着?
    不过几日,心境一变再变,委实感慨。
    “上来看朕这字写的如何?”
    苏希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见。
    “苏大人,陛下请您一观真迹呢。”一旁的许迎年小声提醒。
    苏希锦回神,恭敬上前。
    她看过周武煦的毛笔字,每日奏折上都有他的朱批。
    只寻常他的字沉稳,此刻龙飞凤舞,无一处不透露着快意、霸气。
    锋芒毕露。
    “陛下的字写得极好。”她说。
    周武煦似乎不满意这样的评价,端着羊毫仔细看了半晌,问道,“可是对朕失望了?”
    “不敢。”
    “如何不敢?朕看你脸上的颜色,快比朕这里墨汁都黑了。”
    他放下笔,许迎年端上银盆为他清洗。
    苏希锦闭嘴。
    “你呀,有才是有才,就是还没长大,耍小孩子气。”
    苏希锦垂眸,若是她心机深,还能被他如此包容重视么?
    “虽贵为天子,朕亦有不得已苦衷,”擦干手上水份,他坐了下来,“现在想,要做到你说的爱民如子,朕当真是望尘莫及。”
    “你不必心灰意冷,亦不必心存隔阂,朕有诸多无奈,也不能保证下次如何,然朕不悔。”
    抛开政见,臻郡王是他侄子,血族至亲,他杀了人却要他这个大伯点头惩罚。
    一边是百姓,一边是皇权和血亲,对比只需审判,刚正不阿的苏希锦,他的压力不知大了几许。
    苏希锦抿嘴,轻声说道:“刚开始很生气,后来想想就释然了。”
    毋庸置疑,她的自我调节能力和领悟能力,超乎常人。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小孩子话,”他指着她,与许迎年笑骂:“朕不过说了两句,她便蹬鼻子上脸了,还生朕的气……”
    许迎年从容笑道,“苏大人刚及笄呢。”
    周武煦一想,“好像是的,今年你及笄似乎去了登州?等明年朕为你补办一个。”
    许迎年推了推苏希锦,“苏大人,还不快谢陛下隆恩。”
    能让陛下记得生辰的人,整个天下找不出来几个,更不要说补办及笄之礼。
    “谢陛下厚恩。”
    苏希锦无语,生日对她并无意义。
    毕竟那是原主的生日,她自己的生日前世就刻意忘了。
    “你任职大理寺以来,屡破奇案,抓了曹华,这次又……想要什么奖励?”
    苏希锦拱手,“微臣想要户部人口数据。”
    “户部?数据?”这倒把周武煦迷住了。
    要这有什么用?造反也用不上啊。
    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冲许迎年点了点头,“你想看便去看吧。”
    就人口数据,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苏希锦抱袖出了福宁殿,她想要人口数据,自然是看这个世界的人口组成情况。
    现代人精通数据,常年开会,熬夜写报告,可以从这些数据中看出很多东西。
    正想着,眼前一黑,视线被人挡住,“哟,这不是咱们威武霸气的苏大人吗?怎么?看见本郡王很惊讶?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不成?”
    “下官拜见臻郡王,”苏希锦从容不迫,拱手行礼。
    “没想到本郡王还能出来吧?”他双臂抱胸,也不叫她起来,“啧啧啧,托苏大人的福,去了一趟大理寺诏狱。里面的牢饭丰盛美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
    苏希锦收回手,“郡王爷若无事,下官还得先行一步。”
    “等等,”他张开手臂,拦在她身前,“本郡王还没发话,谁让你走的?哈哈哈哈,我杀人了又如何?你能奈我何?你们这等贱民,合该为我周氏当牛做马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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