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时年七岁,见夫子与未来师娘都盯着自己,眼睛一转,略显顽皮狡黠。
    “方才那老妇人说在衙门卖炭为生,可如今正值夏日,犯不着卖炭。”
    苏希锦目含赞赏,这小家伙贤身贵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竟然还懂得这种常识。
    可他久居宫中,哪来的这些知识?
    说到底还是韩韫玉教得好。
    “这是其一,其二,方才追她的男子各个身强体健,竟让她个老妇人跑了。”
    说没人放水都不可能。
    “其三,馒头也能卖假货?”
    他将手背在身后,挺值胸脯,颇有些小大人模样。
    苏希锦莞尔,“殿下还忘了一点。”
    “什么?”
    六皇子皱起小脸,颇有些不服气。
    苏希锦面色恭敬,“方才老妇人直奔画舫而来,必是知道我们在内。”
    说明有人在监视苏府,他们的行踪暴露了。
    “如此,”六皇子抬起下巴,不自在承认:“是本殿下疏忽了。”
    “殿下已想得十分全面,”苏希锦双眼微弯,看向某人,“韩夫子教得也好。”
    韩韫玉忍不住面容柔和,眼角带笑,“六殿下天资聪慧,观察入微。苏大人体贴为民,明察秋毫。”
    夹在中间的小皇子,忍不住翻起白眼。
    “想不到这城内卧虎藏龙,竟有不少流派。”苏希锦起身叹息,“感情人人都让本官做他们的打手。”
    “师妹不乐意?”韩韫玉问。
    乐意,她可太乐意了,她最喜欢两虎相斗,自己跟在身后捡尸体。
    不费力气不说,那功绩也是实打实的。
    “回衙门,核实供词。”
    老妇人说话半真半假,眼神漂浮,不可全信。
    事实也如苏希锦所料,妇人是城里有名的破落户,对儿媳非打即骂。至于假货,是因她贪便宜,将隔了夜的馊馒头卖出。其儿为帮顶罪,被衙门的人抓走。
    全程唯一的真话,就是儿媳确实在月婆寺消失,如今人在凤仙楼。她之所以报案,是因为没拿到媳妇的卖身钱。
    既有百姓报案,官府必然得有所作为。
    未免夜长梦多,苏希锦立刻出动,让逐日带领一群人严查月婆寺,自己则去了凤仙楼。
    “你不觉得这样不合理?”
    韩韫玉束身站于身侧,手里拈着半片树叶。
    “为何?”
    六皇子从课业中抬头,“夫子的意思是苏大人不能去勾栏之地。”
    苏希锦抬眸看向他,男官能去,女官不能去。若因女身,不能进烟花之地,必然会让她的仕途大打折扣。
    “公事公办,”韩韫玉摇头,这徒弟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月婆寺建立多年,不曾被人发觉异处。固然有上面罩着的原因,也因其行事密切,难以察觉。而凤仙楼开门做生意,想必早就想好如何对付官府,大概率无功而返。”
    令逐日拖住凤仙楼,他们派兵突袭月婆寺,才是最优解。
    苏希锦挑眉,“声东击西?”
    这是苏希锦第一次去月婆寺,其寺建于山林之中,下有百十步阶梯,寺规有言,男子不得入内。
    苏希锦带官兵突袭月婆寺,打了寺中人一个措手不及。
    去的时候,寺庙女尼正拿着一叠黄色符纸,小心折叠。可能是提前得了信息,岸上东西乱作一团,地上撒了些白沫,有小女尼正在清扫。
    “不知苏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出人意料,为首的竟然是位男僧人。
    苏希锦略有些诧异,她身侧的师爷上前陈述,“有百姓上报官府,她的儿媳在你们月婆寺失踪了。”
    僧人听后喊冤,“出家人不打诳语,佛主当前,老衲无愧于心。”
    苏希锦不理,让人将桌上的符纸和地上的粉末收起来。
    花狸沾了一点,放于唇边,“是蒙汗药。”
    “你们小小寺庙,为何有蒙汗药?”
    男主持眸光闪动,“老衲也不知,可能是哪位香客留下的。”
    “这倒奇怪,女香客拜佛求子,竟然还带蒙汗药。”
    男主持不言,苏希锦挥手,让人在寺庙中搜查。庙中人个个安静沉默,胸有成竹,仿佛并不怕她查出什么东西。
    一炷香后,领头的队长来报,“启禀大人,卑职什么也没查到。”
    也就是说,目前的证物就只有这些并不多的符纸和地上残留不多的蒙汗药。
    确实没法定罪。
    “阿弥陀佛。”主持举起右手,冲苏希锦行礼,慈悲而大度。
    这架势比空智大师还空智大师。
    苏希锦凛眉,目光巡视一周,落在僧人脸上,闲聊般问,“主持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莫不是赶了远路?”
    “回大人,天气炎热,贫道不耐热。”
    “是吗?”苏希锦目光轻嘲,陡然变色,“本官听说月婆寺香火旺盛,你这当主持的怎的连一身合适的袈裟也无?”
    僧人神色突变,继而恢复寻常,“香火是供给佛主的,出家人不在乎身外之物。”
    “你这和尚,一口一个出家人,一口一句不打诳语,却句句说谎。”苏希锦摇头,指着他鞋面说道:“你身穿布鞋,鞋面染有胭脂;你自称贫道,却以右手行礼,殊不知若行单礼,当用左手。”
    连这点基本礼仪都没弄清楚,就搁这装和尚。装个寻常沙弥不好,偏偏要装主持。一般主持也就算了,还是女寺里的主持,那不是活靶子吗?
    她话音落下,就有人上前扒拉男子身上的袈裟,露出里面干净整洁的蓝色布袍。
    苏希锦背手走动,“谁派你来报信的?”
    男子面色惨白,紧紧咬住牙冠,不肯多说一个字。
    花狸见事不对,上前直接卸掉他的下巴。
    “带走吧,”苏希锦说。
    留下人守住案发现场,将月婆寺所有女僧带走,沿途百姓指指点点。
    “那不是月婆寺的女尼吗?”
    “是呀,要说这月婆寺的送子菩萨真厉害,我家儿媳去了月婆寺不久,就怀上了。”
    “我家那个怎的没怀上?改日再带她去一趟,”
    “她们这是犯了什么事?为何要被抓起来?”
    “咦,里面怎的还有个僧人?”
    一群人唧唧哇哇,跟在队伍身后,有相识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替女尼叫冤。
    回到衙门,逐日那边也传来消息,“凤仙楼的雪娘一概不认,只说是一个女人紫兰卖给她,钱货两讫。”
    还拿出了紫兰的卖身契和当时的签字画押。
    紫兰就是老妇人的儿媳。
    “这女人当真狡猾。”苏希锦皱眉,“可有将紫兰带出来问讯?”
    “带出来了,”逐日面色严肃,“然她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
    苏希锦暗自猜测,这就是失魂的症状吗?
    她去看过紫兰,果然什么也不记得,这就怪了。
    “卑职查过凤仙楼其他女子,除了同期进去的紫莲,其他都记事。”
    苏希锦坐于红木交椅上,凝神思索,不对劲儿。
    玉华曾说凤仙楼有大批失魂女子,而今怎的只有两个?
    “有问过楼里其他女子吗?”
    “里面规矩森严,她们牙口闭得很紧,套不出来什么话。小的打算今夜独自前去探视。”
    他们这些别院出来的,哪个身上没几个绝活?
    “不用了,”苏希锦摇头,“你去让哥哥过来。”
    得知苏希锦召唤,华痴很快过来,面诊过紫兰,很是诧异,“咦!”
    “怎么了?”苏希锦起身询问。
    “幻夜草,与蒋家老爷子中同毒。只不过药引不一样。凡中此毒,致幻忘忧,她而今不记事,应当是药量重,那边在给她改变记忆。就是你常说的洗脑。”
    每日在她耳边念叨,直到她默认这是她本来的记忆,就会醒过来。
    “这药也太恐怖了些。”苏希锦感到深深恐惧。
    若用此药控制住那些大人物,岂不是天下大乱?
    “妹妹不必担心,”华痴温声安抚,“此药只对没有求生意念的人有效,对于意志力强,或心有念头之人无用。”
    如此,苏希锦心头稍松。能登上高位之人,哪个不是心性坚定之人?
    “失去求生意志……”她们都是为求子而去,怎会突然失去求生意志?
    脑中风云变幻,许多念头涌上心头。如果人眼能看见脑细胞,苏希锦猜测此刻她的脑细胞正在加速死亡。
    失去求生意志,符纸,蒙汗药……
    “逐日,”她起身,“我们再去一趟月婆寺。”
    凤仙楼,雪娘面容狰狞,素手紧握剪刀,将崭新的布料,剪成一片片碎片。
    “卑贱的男人。”
    她怒骂,奚大人那个蠢货,竟然在后面给她捅刀子。
    臭男人,以为搭上上面就能取代她的位置?
    做梦。
    “主子,你要的消息找到了。”
    “人在哪儿?”
    “醉春风对面的茶楼,”来人低头小声说,“不过醉春风的玉华公子也跟他在一起。”
    玉华公子性情狡诈谨慎,她家主子以美色诱拐多次,都不中计。
    有他在,主子贸然找上韩大人,说不得适得其反。
    “来不及了,奚贱人那个蠢货早就把我卖了,”雪娘一把扔掉手中剪刀,“如今城中最尊贵的男子当属他,若我拿下他,不仅可以保住我,还能重获上面信任。”
    到时自然要那个叛徒好看。
    “将柜子最上方的盒子拿出来,我要盛装打扮。”
    月婆寺,苏希锦带着一群人在寺中查探,月婆寺都是些女子,如何才能悄无声息将人带出去呢?
    要么有秘密通道,要么得趁天黑将人运走。
    这其中还得让受害者失去抵抗,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大人,没有。”
    “大人,属下这边没发现异常。”
    “大人,”逐日也来报道,“每一寸都检查过了,没有异常。”
    不应该呀,苏希锦想不通,“什么都没有?马车也没有?”
    “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犯罪人怎么可能没有作案工具?
    没有线索,他们好像陷入了僵局,苏希锦眨眼,“地下呢?说不得有什么地下室之类的。”
    电视上都这么演的。
    逐日继续摇头,“没有,属下都检查过了,寺中没有暗道。”
    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还找不到线索。
    已经打草惊蛇,若今夜没有线索,明日就更难找到了。
    “扩大范围,再寻一遍。”
    这次她亲自在里里外外走了一遭,然半个时辰后,一无所获。
    就在她准备明日再来时,逐日前来恢回复,“大人,我们在后山发现踪迹。”
    茶楼里,玉华公子连输三次,越挫越勇,大有不赢不罢休的气势。
    他这人头脑灵活,心思复杂,明明才跟苏希锦学下棋不久,算得上新人。
    但执子对弈之间,全然看不出一点新人的影子。
    “你家苏大人去查月婆寺去了?”玉华公子问。
    “嗯。”
    “可要小心,里面的水深着呢。”玉华公子提醒。
    月婆寺、凤仙楼、蒋家,几乎是一体的。
    要说这苏大人也是狠,浑身上下都有股不怕死的冲劲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他记得初来惠州时,那个女人还小心谨慎,谨小慎微与蒋家周璇。当时他还跟身边人夸她能忍,哪知最近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说到底还是对面的人给了勇气。
    这女人啊,不能宠。一旦宠得狠了,她就上天了,巴不得把月亮抱下来啃两口。
    韩韫玉看着他眼里的惋惜,冷冷警告,“收起你那复杂的心思,有些事做不得,也想不得。”
    玉华啧啧两声,护犊子护到这种程度也是少见。起码他没见过有人还管别人思想的。
    “要我说,月婆寺也好,蒋家也好,都抵不过凤仙楼里一个人。”玉华笑吟吟拿起扇子,话里有话,指望他向自己追问。
    韩韫玉垂眸,敲着棋盘示意,“该你了。”
    “嗨,”无趣,说完看似随意按下一子,眼睛不经意瞟向门口,“说曹操曹操到。”
    进来的女人肤如凝脂,面如银盘,眼如新月,墨发柔顺,眉眼间带着丝丝愁容,飘飘然经过他们,带来一阵迷人香气。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仿佛没看见玉华两人。自顾自坐在他们身后,跟老板要了壶茶,独自一人品着,略显孤苦伶仃。
    玉华挑眉,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也有这般做派,看来苏大人下手颇狠啊。
    茶楼中有认识雪娘的男人,见她一个人在这里,身边连个侍女也没有,忍不住见色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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