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归于平静,而不平静的是季玄清的心湖。
    波浪滔天,汹涌起伏,久久难以压抑。
    似乎,也压制不了了。
    他坐在浩劫钟边很久,从上午坐到傍晚,又从傍晚坐到深夜。
    他目光怔怔的望着第六峰,似一眼洞穿山脉下的无尽深渊,那寒冷刺骨的诛魔潭底。
    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愉快的陈年往事。
    杜奇瑞好色,三天两头的往山下跑,说是明悟心境,实则是去花天酒地。
    惹的一群-妓-女追到昆仑山下讨债,差点把师傅气死。
    当然,嫖资是他这个大师兄垫付的,好几万块呢。
    唐静月好棋,棋艺非凡,最懂师傅的心,最孝顺师傅。
    明明能赢的局面,她可以不露痕迹的输掉,让师傅开怀大笑。
    苏星阑好酒,无酒不欢,却又习武成狂,整天找他这个大师兄打架。
    刚开始季玄清还能稍稍占据上风,赢个一招半式。
    可后来啊,几乎每一次都被这个小师弟揍的满山跑,落荒而逃。
    修行速度之快,季玄清佩服的五体投地,也眼红的“口水直流”。
    是的,佩服眼红却不曾有过半分嫉妒。
    夏白柚性子清净,喜琴棋书画,爱去后山喂养白猴。
    同时,她也是昆仑一脉的幕后军师,展现出的心智手段让季玄清望尘莫及。
    按师傅当时的说法,他所收的五名弟子中,论天资,苏星阑最高。
    接下来是夏白柚。
    第三才轮得到他这位大师兄。
    季玄清对此心服口服,也一直以为师傅会把昆仑掌教之位传给天资最好的小师弟。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苏星阑天性洒脱,为人不拘小节,不喜被门中俗事缠身。
    哪怕师傅苦口婆心的规劝,鼻涕眼泪一大把。哪怕大家都力推小师弟去做那昆仑掌教,都被苏星阑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他的推词很简单:屁股上有痔疮,坐多了屁-眼疼。
    粗俗,粗鄙,恶心至极。
    每每想到这,季玄清都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到难以呼吸。
    华夏之大,恐怕也只有苏星阑才能找出这么奇葩的理由推脱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掌教之位。
    那时候,昆仑山的日子多开心呐。
    聊天,喝酒,打架,吹牛。
    上午各自修行,下午聚在一起谈天论地。
    听杜奇瑞说山下哪家会所的姑娘“功夫好”,那臀翘的哟,腿有多白。
    一边说一边露出陶醉之色,拼命咽口水,惹的大家骂声一片。
    与此同时,厨艺高超的夏白柚会命人端来她亲手做的零食糕点。
    季玄清最喜欢的油炸核桃饼,杜奇瑞最爱吃的蒸桂花糕。
    唐静月钟爱的芝麻馅薄皮汤圆,苏星阑的椒盐花生米。
    吃着,聊着,笑着,闹着。
    真真的和神仙一样,无忧无虑。
    哪里像现在,死的死,瘸的瘸,跌境的跌境,入魔的入魔。
    师兄弟五人,好像只剩他按步就序的“混吃等死”,将一身精力耗在了昆仑基业四个字上。
    有时候他也会心生疲惫,倒不是身体上的负重前行,而是脑子里的负担,肩上所挑的责任。
    师傅对他的寄托,门下弟子的归宿。
    六脉气运之争,百年过后的临终安排。
    明明所处万人之上的高处不胜寒,却如管家婆一般劳心劳力,夜不能寐。
    小抱怨小委屈是肯定有的,但季玄清从没后悔过。
    他是大师兄,是师傅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比起自身所承担的外力压力,他有三个不为外人知晓的小愿望。
    第一个,昆仑安好,气运无忧。
    第二个,师兄弟五人完美谢幕,活着的开心,死去的安宁。
    第三个,昆仑小一辈能顺利成长,顺利接过他们身上的担子。
    如此,真到大限将至的那一天,季玄清觉得自己可以含笑九泉,无愧昆仑。
    “剑一,有酒吗?”
    他收回呆滞无焦的目光,轻声问道。
    主峰大殿,黑色的身影漂浮而下,捧着一坛昆仑自酿的“桃花酒”飞至浩劫钟前。
    季玄清伸手,大口猛灌。
    他的酒量并不好,一坛必醉。
    但每次心情不好,或是心情很好的时候,他都会醉上一回。
    故意让自己酩酊大醉,像俗人一样放肆宣泄着心中的情感。
    剑一守在一旁,戴着面具的他默不作声。
    季玄清一次喝下了小半坛,因为没有利用修为压制酒气,所以他稍显病态的脸孔很快变得红润。
    “你说小师弟会平安回来吗?”
    他拎着酒坛,似在询问剑一,又似乎在自己问自己。
    夜色中,有连绵小雨落了下来。
    淅淅沥沥,洒在季玄清的身上。
    他下意识的抬头,任由那一滴一滴的冰凉砸在脸颊,汇聚成线,顺着颈脖流淌衣内。
    很冷,冷的他打了个寒颤。
    但他很清楚,这点冷,比之诛魔潭底的刺骨怕是不及千分之一。
    剑一招了招手,一柄大黑伞自主峰大殿飞出。
    他砰然撑开,立于季玄清身后道:“三长老,会回来的。”
    想了想,他又说道:“三长老的气息变了,变的陌生难寻。”
    “我认出了大白,却不曾认出他。”
    “比起十年前的逍遥不羁,俊秀不凡,他今日的模样……”
    季玄清接着话道:“脸胖了,头发也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像变了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十年的堕落之痛,他真的老了。”
    “你不是认不出他,说到底,你只是不敢相信。”
    “你们不相信眼前的邋遢男人会是曾经教导你们修习荡妖剑法的苏星阑,会是你们心中一人一剑杀入玄门的苏疯子。”
    “他在你们心里的位置站的太高,高到有任何一丁点的瑕疵,你们都难以接受。”
    “近在迟尺,远在天涯。”
    “大概是这个道理了。”
    剑一惭愧道:“确实如此。”
    季玄清灌了口酒,习惯性的咂嘴道:“可不管怎么变,他都是我的小师弟。”
    “从他出现在昆仑山下,我就知道他来了。”
    “与武力修为无关,与太玄剑无关。
    “全在……”
    他拍了拍胸口,大声道:“在这里啊。”
    第六峰上,大白猴同样抱着坛桃花酒,醉的不省人事。
    它蜷缩在地,小声的呜咽着。
    所躺之处正是诛魔潭潭门开启方位。
    雨,越下越大。
    浩劫钟旁的季玄清走了。
    仅剩没喝完的半坛烈酒,孤零零的摆在台阶角落里,似在代替他注视雨幕中的第六峰,他的小师弟。
    那柄被剑一撑着的大黑伞不知何时飘去了远方,出现在浑身湿透的大白猴身上,为它遮风挡雨,屹立不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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