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婚期临近,宝缨便与其父母暂时搬离太尉府去了长安的别苑,李绥相比而言也越发百无聊赖了些。这一夜聆听着窗外“呜呜——”的北风,李绥独自坐在窗下的紫檀香木缠枝芍药纹的胡床之上,一头秀发软而顺地散开,随意地撒在身后,只见其穿着樗蒲花卉印金陵纹样的银红交领裙子,左手轻轻支着下颚,右手指尖懒散捏着一支红尾羽箭,不远处的地毯上正搁着一个赤金雕螭纹高几瓶。
    只听得“咻——”地一声,那羽箭叮当作响毫无意外地落入瓶中,立在身旁的玉奴见此抿唇一笑,却见自家主子并无半点欣然的兴致,只是转而看了看被风依旧吹的轻微作响的格窗道:“这朔北的风总是比长安的厉害些——”
    玉奴闻言循着看去,只以为自家主子说的只是风,却不知,李绥心下想到的并不止于此。
    今日如平日般去朝露院陪着姑母说话,便听到御陵王赵翌即将回长安的消息。对于赵翌回京李绥本不觉得意外,如今真正让她意外的,是赵翌回京的事由。
    听姑母所言,前些日子连连两场对战中,赵翌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军屡建奇功,而资历威望在军中都颇为深厚的左襄道行军总管郭召反倒是处处失误,损失惨重。
    听到这些时,李绥已然能从中闻出些阴谋的味道来。
    旁人不知她却知,郭召与赵翌原一同跟随秦国公侯靖南征北战数年,于大周而言二人皆功不可没,可谓是侯靖的左膀右臂。
    只不过在侯靖重伤离世的那一刻,这个平衡便被打破了,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那辽阔的西域又如何能同时容得赵翌和郭召两位统军大将,所以眼看着比自己从军尚晚的赵翌反倒是越过自己坐上他志在必得的高位上时,郭召心中便已种下了仇恨。
    记得前世里的郭召曾与远在长安的上官稽勾结,意图构陷赵翌,夺取兵权。
    只可惜郭召终究是技不如人,统兵打仗比不得赵翌,阴谋算计一样赢不过赵翌,最后反倒是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但李绥也记得,前世里这一切都发生在阿姐生下太子以后,如今阿姐尚未分娩,怎的会提前发生。
    难道说是她的死而复生,将这一切时间都打乱了?
    正当她尚在思索时,入屋的软帘忽然被人轻轻掀开,李绥闻声看去,目光一落到入内的念奴身上,心下已是了然大半,因而只随意将手中再次抽出的羽箭对准瓶口投去,应声之下念奴已是率先笑道:“郡主的技艺越发厉害了,想必开春的花朝节上,您又能拔得头筹了。”
    听到念奴的夸赞,李绥笑了笑,随手再次抽出羽箭,捏在手中把玩,下一刻念奴已然走上前来,似乎从袖中什么摩挲什么,随即探出手来。
    “郡主,您当真神机妙算,李炜按照您的叮嘱,牢牢盯住了三宝和灵犀,果真发现了玄机来。”
    李绥闻言侧眸,便看到念奴眸光熠熠地摊开手掌,其中正安静地躺着一枚铃铛,还有一张被卷着的绢帛,看起来不过掌心大小。
    几乎是同时,李绥心下已然有了几分答案。
    下一刻念奴已是颇为小心地道:“五郎君一回到长安,日日里还是如从前一般带那三宝去园子那遛弯儿,本没什么意外,可李炜安插进来的洒扫婢女却发现灵犀有一日也去了那个园子摘花,因着二人并非同一时间出现在那儿,起先也没察觉什么,但念着郡主的叮嘱,她还是将灵犀盯了个死死的,谁知正好瞧见灵犀蹲在一草丛后捡了什么东西急急揣入袖子里走了,原本那丫头以为线索就此断了,谁知到了第二日,她又看到灵犀再去了同样的地方,因而等到灵犀一离开,她便到那草丛处瞧了瞧,竟发现草丛后的墙角下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洞里躺着的就是咱们见过的这个铃铛。”
    李绥闻言眼睑微微一掀,下一刻已是拿起了那枚铃铛,耳畔便再一次响起念奴的低声解释:“国公为郡主您培养的这些暗卫的确是厉害,不过片刻便瞧出这铃铛中竟是有精巧的机括——”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不由也有些惊诧,她竟然未曾想到这一层来。
    当她将铃铛再递给念奴,念奴已是会意地接过,不知是按了什么地方,只听得细微地“咔嚓——”声,那铃铛随着念奴手中的转动,渐渐被旋转打开,只见里面竟然还有一枚更小的铃铛,而那铃铛也已被从中打开。
    “只需将这铃铛打开,他便发现有一张折叠极小的绢帛被放在这内层的铃铛里,因着担心被人察觉,李炜凭着自己的记忆复刻了同样的铃铛,原本的那枚已经被那婢女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至于这一枚便是李炜所制,奴婢手中这纸绢帛便是他从那枚铃铛里的布帛中抄录而来的。”
    耳畔拂过念奴的讲解声,李绥已然将手探至那张绢帛上,轻轻打开只见上面却是灵犀的字,上面说的也不过是荣安县主这些日子的举动,里面也只字未提她与灵犀交待的一切布局。
    看来,灵犀果真是将她的话听到心里了。
    “不仅如此,以此与五郎君传信的除了灵犀,还有曹夫人身边的那个文娘。”
    说到这里,念奴似乎也觉得不可置信,不由脱口道:“没想到,五郎君看起来那般好的人,也会——”
    骤然听到念奴的感叹,李绥将手中的绢帛随意一卷丢尽了炭炉中。
    是了,若非有那一日的巧合,她或许不会怀疑到三宝的身上,更不会怀疑到杨昭的身上。
    可当她从宫里回来试探了三宝后,便渐渐觉察出影子来,而当她有一日游园,不经意看到灵犀袖口边沾着零星几根黑白分明的狗毛后,对自己的猜测便越发深信不疑了。
    如今一切便算是迎刃而解了。
    莫说是她,只怕是整个太尉府,甚至是全长安城的人都未曾想到在府里活的那般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杨家五郎,心机却是如此的厉害。
    什么学业不精,射御不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人为的伪装罢了。
    目的不过是避开众人的目光,避开姑母、曹氏、崔氏的警惕,将自己从夺位的斗争中择出来。
    也正因为此,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杨昭都能得到杨彻的信任,可杨彻如何能想到,眼前的那个五弟竟是伪装的那般好。
    不过凭着一个文娘,一个灵犀便差点将太尉府搅了个天翻地覆。
    如今一件一件想来,杨昭先是以荣安县主对杨延那不敢与人言的情愫为饵,引得荣安县主对杨延下药,赶走了九歌。然后再暗中解救九歌,意图利用九歌掀起可能掀起的风浪来。然后便是令文娘唆使曹氏逼杨晋求娶她,故意挑起姑母李氏与曹氏的斗争。
    而前世里,杨昭想必便是以这般的手段,一步一步挑起了杨晋、杨延、杨彻三兄弟的斗争,而自己却是从旁隔岸观火,假意与杨彻交好,成了这兄弟之中唯一得到杨彻信任的兄弟。
    所以前世当杨延登基为帝,姑母荣升太后时,杨晋已然离世,杨镇被幽禁至死,唯独杨昭却能和杨彻一起被封为藩王镇守封地。
    直到后来九歌为他控制入宫离间她与杨延,远在封地的杨彻再被他挑唆渐渐生出反心,待她与杨延彻底夫妻离心,与杨彻形同仇敌时,再制造出杨延暴毙,杨彻逼宫的局势。
    前世里直到逼宫那日,她与杨彻斗得你死我活,却从未将目光落在杨昭的身上过。
    若是逼宫那夜,她没能送出玉玺,赵翌没有赶到长安,那她跳下城楼之时,杨彻势必称帝,而杨昭作为手握一方兵马的藩王,大可在那时以杨彻弑帝杀她这个太皇太后为名予以讨伐,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必能打杨彻一个措手不及。
    便是那夜不如杨昭的愿,她赢了,杨彻兵败,他杨昭依然是那个幕后藩王,没有丝毫损失。
    万没有想到,活了两世,她才得以将这位五郎看清。
    但无论如何,眼前她在暗,杨昭在明。
    转瞬间,他们二人的位置已然不动声色的起了变化。
    既然前世里杨昭能因此将她捏为棋子,她何不故技重施,反将他一局?
    念及此,李绥再次拾起身边的羽箭,眸光幽暗而深地对向瓶口,手中轻巧一掷便听到耳畔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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