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少家主!不可张望!不可张望啊!”
    驾车的老仆惊恐的叫着。
    一个半大小子站在马车上,跟刘安差不多的年纪,正左右张望,这里有很多的马车,甚至是排成了长龙,往后看,都看不到尽头,或许是等的有些久了,有暴躁的人骂骂咧咧的,时不时还有人起了冲突,全副武装的甲士冷着脸,在周围走动着,但凡遇到有惹事的,便是一鞭子,也基本没有人敢反抗他们。
    这里便是长安的东城门,在太阳的暴晒下,大多数人的心都是焦急的,有的甚至干脆就躺在了马车下,来遮挡那炽热,驾车的老人不断的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远处一些唐国的胡人已经赤裸了上身,周围的人鄙夷的摇着头,这些唐胡啊,真不知礼。
    在这里,能听到来自各地的方言,千奇百怪,也能看到各种不同面貌的人,高鼻梁的唐国胡人,矮小黑瘦的南越人,大脸小眼睛的辽东人,还有肤色极白的西域人,各种方言凝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听的令人头疼。
    那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站的很高,打量着那些奇怪的人,脸上满是笑容。
    老人有些害怕,就怕他的注视会冒犯了这些无礼之人。
    “这里有甲士,您不必担心的!”
    那少年说着,又看向了那威武的甲士,他们那浑身的军械看的他眼神火热,一个甲士路过,不悦的瞥了他一眼,不过看到是个半大孩子,也没有跟他计较,转身继续前进,老人神情苦涩,再次望了望前头的道路,“怎么还没有前进啊?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那少年忽然坐了下来,从衣袖里拿出了些吃的,边吃边说道:“这已经很不错了!”
    “您不知道吧,当初啊,各地的百姓是不能随意离开家乡的,必须要由当地的官吏出示证明,有着充足的理由,才能离开家乡,在秦国时,无故离开家都会被当作亡民来惩罚,是当今圣天子,他废除了原先的法令,允许天下人自由前往各地,不必当地官吏作证,这才有了如今的繁荣,大汉能如此强盛,都是因为圣天子啊!”
    少年说起圣天子的时候,声音都拔高了不少,眼神火热。
    老人没有说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是从秦时活到如今的....这孩子所说的,那都是他的人生经历。
    “至于如今这长安堵塞,那是因为这里是长安啊,天子脚下,要防止有人带着弩进去,自然是要盘查的,来往的人又多,自然就是如此,可这不能怪圣天子,若不是圣天子扩建长安,只怕这队都能排到洛阳去!”
    少年的眼神里满是憧憬,他问道:“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已经到了长安,再等一等又何妨呢?”
    “圣天子乃是前所未有的圣君,可他身边,都是些不中用的佞臣,什么都不会,整日就只会拖累圣天子,圣天子身边就是缺少了我这样的人啊!
    ”
    少年越说越离谱,声音还很大。
    前后马车上的人都惊讶的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说出如此大话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到是个孩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可面对如此多的目光,老人只是觉得难为情,他急忙说道:“可不能乱说啊!少家主,家主让您前来长安,是来太学学习的,可不是为了进宫辅左陛下....”
    “太学??”
    “呵,太学里的人也配教我?太学里都是一些腐朽的儒生,不值得我学习!”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位坐在驴车上的儒生抬起头来,看着他训斥道:“年纪轻轻,何以做狂生模样?!”
    可他半点不畏惧,眼里反而满是欣喜,朝着那人行了礼,反问道:“那我该在什么年纪做狂生模样呢?”
    “人要守礼,任何时候都不该做狂生!”
    “若逾礼便是狂生,那孔子又何谈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呢?我听闻,天下的狂生分为三种,没有才能而轻视他人的,嫉恨他人的才能和地位超过自己的,不知道自己的才能和他人才能夸夸其谈的,您不认识我却认为我没有才能,您轻视我而训斥我,您因为我的志向超过了您而愤怒,如此看来,您的行为,方才符合狂生的标准啊!”
    “你!
    ”
    老人急忙起身,拜道:“请您不要跟孩子生气,请您恕罪....”
    那儒生抿了抿嘴,冷哼着继续躺下。
    少年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长安的贤人会很多呢,原来跟梁国的差不多啊!”
    老人面容苦涩,他心里更加担心,自己这位少家主,自幼爱读书,博览群书,读的书都不知有多少,什么书都会读,家主非常开心,以为家里要出一个名臣,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他送到了邹县的田先生那里学习《韩非子》和杂家的学说,他学的很快,只是年龄稍微大了点,他就变得有些张狂,整日找人来辩论,常常得罪别人。
    家主坐不住了,便想将他送到长安读书。
    可这还没进长安,就已经这样了,那以后可还了得?
    老人的眼里满是担忧。
    少年人却很开心,左右张望了许久,又拿出了书籍,看了起来,车队正在缓缓的前进着,也不知等了多久,车终于是来到了长安门口,守护这里的甲士跟他们要了证件,询问他们前来的目的。
    “求学。”
    甲士抿了抿嘴,低声骂了几句。
    老人听的清楚,他是在骂关东人。
    老人已经习惯了,过了函谷关,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谩骂,在这个时期,关西老爷们是看不起关东土包子的,关西的爷就是爷!穷关东的来关西要饭是吧?!
    哪怕是封地上,也存在着歧视,关西的侯就是比关东的侯要高贵。
    在武帝时,有位楼船将军叫杨仆,这位家是宜阳人,他很想成为关西人,几次上奏想要改自己的封地,可这不是轻易可以办到的,为了能成为关西人,这位杨老爷想出了一个妙计,既然我没办法搬到函谷关以西,那我把函谷关搬到我的东边不就好了?
    于是乎,他上书汉武帝,希望能将函谷关修建到自己的东边,还表示自己会掏钱,不必庙堂出一分钱,武帝一想,自己不需要花钱,那感情好啊,你去修吧,于是乎,这位梁侯杨仆带领他的部下及门人,耗费了自己的家产,将函谷关东移至三百里外的今新安县境,称其为新关....然后他就变成了关西人。
    为了对抗这不公平的地域歧视,这位杨老爷也是拼了老命了,杨老爷也是给当时的天下人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搬家构想,若是武帝没有阻止,这函谷关怕是要一路被修到胶东国去....
    有趣的是,到了东汉,这情况又反了过来,关东的老爷们开始看不上关西人,称他们为关西蛮子,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没有礼数,函谷关又开始往西边跑了。
    甲士并没有盘查太久,就让他们进去了。
    进了长安,少年人顿时被惊呆了,他看着这繁荣的都城,熙熙攘攘的行人,欢呼雀跃,甚至跑下了马车,在长安之中转悠了起来,对比梁国,长安的人看起来很忙碌,急匆匆的,没有梁国的那种寂静,道路都是叫卖声,异常的热闹。
    少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好奇的在长安里走动。
    老人也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一起走。
    长安里的人各种各样,各种见都不曾见过的东西,处处高楼,看的人眼花缭乱。
    “大父!”
    “我要买这个!
    ”
    “我要买这个!
    !”
    小娃娃牵着一位老人的手,指着那商贾所贩卖的零嘴,跺着脚,言语里满是迫切。
    那老人身材高大,穿着很寻常的衣裳,却是摇着头,轻声说道:“恢啊,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你已经买了很多了,再买,你也吃不下,若是你留着钱,明日再来买,那就能继续吃,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正在买零嘴吃的少年人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有些惊讶的看着那老头。
    不愧是长安啊,这随便一个老头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朝着那老人附身行礼,“敢问老丈,您可是治黄老的?”
    那老人眯了眯双眼,摇着头,“不曾治过什么学,年轻时读过几本书而已。”
    “那这长安里可有擅长辩论的大贤?”
    “不清楚。”
    老人说着,拉着小孩就要走,那少年却笑呵呵的跟在了他的身边,“那长安可有什么闻名的地方?”
    老人停下了脚步,侧着头打量着他,“刚来长安?”
    “是啊,我唤作韩安国,是梁国人,这次来长安,就是为了辅左圣天子,开创盛世!”
    “哦...那你有什么才能啊?”
    “治学,治政,治兵,我都可以!”
    “皇宫在那边。”
    老人给他指了指皇宫的方向,继续往前走,韩安国一愣,对这个言行非凡的老头更是有了兴趣,他说起自己志向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嘲笑他,鄙视他,这个老头居然如此的平静??
    “老丈!老丈!”
    “你又有什么事?”
    “您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呢?”
    “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可你这样的人,最后大多都是悲愤而死,空有壮志,涉猎甚广,却没有一件事是能办得好的,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取得成果,各司其职,找到自己的长处,努力的发扬,才能有所成就...后生,还是回去好好读书吧。”
    韩安国这一路上,听过很多的冷嘲热讽,可没有一句话的威力能达到这个程度的,这让他格外的愤怒,“您如何知道我没有才能呢?”
    “我通读韩非子....”
    “通读韩非子的人很多,前几天我见到几个不认识字的匠人,就将韩非子的学问运用的出神入化。”
    “你胡说!匠人所运用的都是墨家的学问,不认识字的人,如何能运用韩非子的学问呢?”
    “循名实以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匠人们用参,验的方法来制作器械,这不就是韩非子的学问吗?”
    韩安国支支吾吾的,手都开始哆嗦了,说不出话来,“我还懂得治国之策,兴农之政!”
    “懂得治国的人也很多,前几天我见到几个卖羊皮的商贾,就很懂得治理国家的学问。”
    “您这是在羞辱我!
    !商贾如何敢说治国呢?!”
    “物藏则重,发则轻,散则多,币重则民死利,币轻则决而不用,故轻重调于数而止...他们分明就是在贯彻管仲的治国之策,如何不能算是治国之策呢?”
    “我...我...”
    “我还....”
    “至于带兵打仗的事情,这件事我的孙子也懂...你看,我们俩交谈的时候,他就跑过去把零嘴给买了,这就是兵法里所记载的道理啊,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韩安国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他咬着牙,迟疑了许久,方才询问道:“老丈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就是长安的一个寻常老头,年轻时候是给人驾车的,回去好好读书吧!”
    老人没有再多说什么,给了商贩钱,领着孙子离开了这里。
    韩安国目瞪口呆,站立了许久。
    跟着他一同前来的老人担忧的上前,“少家主?您没事吧?”
    韩安国摇了摇头,苦涩的说道:“亏我还以为学问已经足够,能来长安与真正的贤人较量,这长安的一个老者,都能如此训斥我...我却回答不出...这能算什么学问呢?”
    老人沉默了片刻,“您还年幼,不是他的对手,也是正常的。”
    “不...在长安,只会自取其辱,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要回去读书了...”
    “不在长安读书吗?”
    “我忽然发现,我在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还远远不够...等我学够了,我再前来长安...”
    这一天,一个轻狂的少年死在了长安,灰熘熘的离开了。
    陈平牵着孙子,漫不经心的走在道路上,陈恢很快就将零嘴吃的干干净净,随即好奇的询问道:“大父,您为什么要跟那个人说那么多啊?”
    “那人还不错,有胆魄,有大志,只是太轻狂,涉猎太广,若是打磨几年,或许能为国大用。”
    “那我呢??我也要大用!
    ”
    陈平笑了起来,“好,好,你也会如此。”
    自从刘长将陈恢送到了陈平身边之后,陈平的生活就不同了,不再是以往高冷的暴躁老头形象,也不再是闷在家里读书,这小家伙闹腾的很,整日就是想要在外头玩耍,陈平也是惯着他,牵着他的小手就在长安内转悠,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退休老头,怎么看都不像是曾吓得群臣瑟瑟发抖的大汉国相。
    虽然有妇人帮着照看,可小家伙还是喜欢跟大父一起玩,甚至要陈平给他当马骑,陈平便让他骑在自己脖颈上,慢悠悠的给他当战马,这一幕,若是群臣看到了,怕是都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回到了府内,哄着孙子吃了饭。
    陈平提起了笔,书写了起来,陈恢乖巧的坐在了桉上,看着大父书写。
    “大父?您在写什么啊?”
    “治国的策略。”
    “哦...”
    陈恢瞪大了双眼,认真的看着,似乎是想要从里头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是他还不认识字,怎么看也不管用,“您写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写完吗?”
    “没有。”
    陈平回答着,继续书写。
    写了许久,陈平终于收起了笔,又反反复复的观看了许久,这才满意的点着头,收起了纸张。
    收起了笔,却看到陈恢正在用手沾着墨水,好奇的涂抹着,陈平皱着眉头,即刻清洗了他的手,陈恢低着头,看着忙碌的大父,大父什么都好,就是看起来很严肃,跟阿父不同,很少会笑。
    ..........
    朝议内,群臣议论纷纷。
    在发展经济的问题上,除却张不疑和张苍,几乎没有人站在刘长这边,都觉得刘长太过冒进,商贾是万万不能担当大任的。制度完全抄袭秦国的大汉,在对待商贾的问题上,也是一脉相承,优先分配给他们挖矿,徭役,打仗的工作,而给爵位的时候又抠门的很,商鞅的重农抑商开辟了强大的秦国耕战体系,而晁错又提出粟贵论,在商鞅的基础上想要盖起一座高楼。
    对商贾的鄙夷,对商吃农的担忧,深入骨髓,并非是轻易能改变的。
    只有刘长,始终坚定的认为,商业跟农业不该是对立的关系,两者应当互相发展,大汉那百姓都快饿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新的时代,若是不加以改变,继续遏制经济,遏制商业的发展,一门心思的扑在农业上,兴农的目的是根本达不到的。
    刘长很倔强,群臣更是倔强,双方就如此对峙。
    朝议的烟火味都变得很是浓郁。
    张不疑正在大声的训斥着这些无知却愚钝的群臣,暴躁的谩骂,而群臣只是不断的提出自己的质疑,若是让商贾的儿子当官,那官商勾结怎么办?若是让商贾拥有土地,那他们进行兼并怎么办?若是让商贾们雇佣其他人,那他们组建私兵谋反怎么办?
    就在朝议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
    一个人推开了挡在面前的甲士,缓步走进了宣室殿内。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群臣都沉默了。
    来人,正是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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