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道路上狂奔了起来,一路朝着梁国的王城飞奔而来。
    引得路人纷纷避让,忍不住高声呵斥。
    在这慵懒的梁国,这般速度的马车,却是极为显眼,当马车一路冲到了城门口的时候,甲士们都被惊动了,急忙围了上来。
    “验...”
    甲士刚开口,就有什么东西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
    甲士手忙脚乱的接过,气急败坏,正要破口大骂,就看到一旁的军侯直接跪了下去。
    甲士再次看向了砸在自己脸上的东西。
    那是一份标准的皇帝诏令,是被密封起来的,尚且没有打开,甲士慌了神,急忙令人开道,直接放行。
    当马车冲进王城之后,众多甲士方才起了身。
    “这天使倒是常来,如此跋扈的倒是头一次见!”
    “这些长安来的,哪个不跋扈?先前我还见到一行人,我们大王亲自出面,那人都不曾下车,只让为他驾车的那个马夫下车来行礼拜见,大王几番恳求,那马车都没有停下来,直接就离开了....”
    “啊??居然敢这般羞辱大王?大王可是陛下的亲兄弟啊!”
    “这还是好的...我听闻啊,有天使去赵国的时候,都敢对赵王动手...”
    甲士们攀谈了起来,而刘长的马车则是一路横冲直撞,迅速来到了王宫门前。
    刘长快步跳下马车来,吕禄和窦广国连忙跟上。
    只是比起生龙活虎的刘长,这两人看起来都格外的虚弱,道路虽然平坦,也架不住这么开啊,这一路真的是险些将五脏六腑都给晃移位了,下车之后,他们都没有能缓过来,吕禄好好些,窦广国险些就吐了出来。刘长却很是平静,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他大步就朝着王宫走去,自然,有甲士急忙挡在了他的面前。
    梁王宫,政和殿内,刘恢正笑呵呵的与一人攀谈,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有甲士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
    “大王!
    不好了!”
    “陛下...”
    他刚开了口,身后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刘长直接一头撞了进来,推开了面前的甲士。
    刘恢茫然的坐在上位,坐在他身边的人正是晁错。
    只见两人面向而坐,一旁的桉上还摆放着冒着热气的茶,好不自在。
    而看到两人这般悠闲自得的模样,刘长却是瞪圆了双眼。
    什么情况??
    这是连晁错都被同化了??
    晁错瞪圆了双眼,对刘长对视了几眼,气氛有些尴尬,晁错勐地跳起身来。
    “不是!陛下!您听我解释!”
    刘长悲痛的摇起了脑袋。
    “错啊...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啊,连你这样的人,都能被这梁国给同化??我对你那般信任,委以重任...你居然也开始坐下来吃茶了??”
    晁错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刘恢却开心的跳了起来,整个王宫险些地动山摇。
    “长弟!
    你怎么来了!
    ”
    刘恢很是激动的扑了上去,给了刘长一个熊抱,几乎将自己的全部体重都给压了上去,他也就只能对刘长这般了,若是对别人如此,第二天就得吃席!
    刘长满脸的无奈,刘恢很是激动的拉着刘长,让他坐在了上位,自己则是坐在他的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不错...又高了些...”
    “哥啊,我都这般年纪了,怎么可能还长高呢?”
    “哈哈哈,如何不能?我家长弟是不会长大的...”
    刘长直接拿过了桉上的茶,吃了几口,“你这梁国的茶到底是有什么不同?我派一个你同化一个?”
    刘恢却不理会,大叫道:“来人啊!将我珍藏的好酒给搬出来!
    上肉!
    ”
    兄弟两人有很多话要说,晁错有些尴尬的拿起茶,又偷偷吃了几口。
    “太后还好吗?”
    “好...”
    “皇后呢?”
    “好...”
    “赐呢?”
    “还没死...”
    刘恢热情的与弟弟寒暄着,朝思慕想的弟弟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这让刘恢非常的开心,拉着刘长的手,说什么都不愿意松开了。
    吃了些饭菜,吃饱喝足了,刘长方才看向了面前的晁错。
    “说说吧,怎么回事啊?”
    晁错的脸色严肃了起来,“陛下,我只是来与大王商谈些国事,身为国相,找君王商谈,这能有什么问题呢?”
    “这放在别的国相身上,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放在你晁错的身上,那就太特么有问题了。”
    刘长骂骂咧咧的说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今日的事情若是不说清楚,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职,让你回长安养猪去!
    ”
    刘恢急忙开口说道:“长弟啊,晁相是真的来找我商谈国事的。”
    刘长摇着头,指着面前的晁错,“别说什么谈国事,就这个人,能坐下来跟诸侯王一同吃茶,这就是问题了!”
    刘恢笑了起来,认真的说道:“当初晁相刚来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无比的惧怕,外人都说晁相酷烈,为人暴躁,好杀滥杀...只是跟晁公真正相识之后,才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晁公的为人,当真是没话可说,晁公治理梁国,事事为百姓所着想,关爱官吏,赏赐有功之人,一切按着过去的办法,清净无为...”
    刘长看了看五哥,又看了看面前的晁错。
    “五哥,你若是被挟持了,可以明说,我保你周全。”
    “哎呀!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刘长倒也想相信,可你说的这人跟我认识的晁错是同一个人吗??
    为百姓着想?这个鸟人在几年前还曾劝说我强行迁徙五十万百姓去边塞充实人口!
    关爱官吏?这个鸟人不久前才在沛郡杀的人头滚滚,官吏逃亡的都不知有多少!
    至于清静无为,若是自己没有记错,当初让他治理河水,这人甚至自掏腰包来做事,逼的那些做事的官吏们险些累的跳河!
    晁错却没有再为自己争辩,只是平静的看着刘长。
    刘长也没有再追问,直接叫住了要继续解释的刘恢,兄弟两人随即吃起了酒。
    这么一坐,也不知坐了多久,反正当刘长站起身的时候,五哥早已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刘长踉踉跄跄的往外走,晁错急忙上前扶持,只是这体型差距太大,晁错很是吃力,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刚刚走出了殿门,就有甲士急忙跑了过来。
    刘长却大声叫道:“不必扶持!让他一个人扶着就好!”
    甲士们不敢再上前,只能看着那瘦弱的晁相,扶持着巨汉,艰难的走在路上。
    明月高挂在天空上,清风缓缓吹来。
    在吃醉了酒后,迎着这般的冷风,浑身清爽,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上瘾,刘长都发出了舒服的呻吟,梁王宫的装饰还是非常不错的,长长的走廊,连接着整座王宫,两旁挂着灯笼,远处还能看到清澈的水,远处的假山放置都是有讲究的,这里倒是比长安的皇宫看着要惬意的多,还是这魏人懂设计啊,这梁国本就是出自当初的魏国,因为首都的原因,魏在过去也偶尔被称梁。
    比起中原的这些诸侯,长安的匠人就有些太...有匠气了,完全没有梁国这般自然简朴。
    长安的皇宫太工整,太对齐,这自然是受到了秦国审美的影响,刘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忍不住开口道:“一条走廊两旁山,此处王宫胜长安。”
    晁错一愣,“陛下这是?”
    “看到此情此景,故而吟诗一首。”
    “你觉得这诗如何啊?”
    “臣...”
    晁错几次开了口,却都无法昧着良心,只好夸赞道:“陛下的诗才大有长进!”
    “还记得过去陛下曾在秦岭吟诗,那句‘长安旁边有秦岭,为啥不叫大汉峰’,可谓是令臣久久不能忘怀,对比起来,陛下的文采大有长进!”
    刘长谦逊的说道:“你不知道,这些时日里,我总是与枚乘这样有文采的人为伍,跟他们辩论文才,常常吟诗作对,他们都对朕非常的感慨,认为朕的文采已经具备了传世的资格!”
    晁错一愣,随即低声说道:“那这些文士该被拉出去诛族....”
    “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文采斐然,令人敬佩!
    ”
    刘长倒是很舒服,在微醺的状态下,不慌不忙的走在这里,他似乎也被这梁国所同化,暂时放下了心里那些纠缠他很久很久的事情,只是在乎面前的这段道路,两旁的那些风光,晁错看得出,陛下是真的吃醉了,就这般惬意的走在这里,只是,这就苦了晁错,想要扶着一个醉汉走路,那都是已经非常困难的事情,而这个醉汉若是一个身如高塔,力能抗鼎的勐人,这难度就要提升好几个档次了。
    “错啊...现在能说说你的想法了,出了什么事啊?”
    晁错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时机,可是陛下开口询问,他也只能回答。
    他吃力的扶着陛下,回想着自己所经历的种种。
    他开口说道:“其实刚刚到来的时候,我是一如既往的下令,想要彻底整顿当地,我抓了好几个办事效率缓慢的官吏,吓得梁王不敢出皇宫大门,我随即拟定了很多的政策,又准备发动大量的百姓,让他们来贯彻我的政策....我想在梁国修满道路,修建渠道,县学,医馆,码头...我想在这里成就自己的大业,让天下人都知道晁错的本事。”
    “可是你并没有继续这么做....”
    “是啊。”
    “为何?”
    “说来陛下或许不信。”
    晁错的脸色有些自嘲,“那一天,我照例出门,想要前往城外去探查...一路上,我听到了很多的抱怨。”
    “百姓在抱怨,商贾在抱怨,城门的士卒也在抱怨,乃至当我到了目的地的时候,连那里的农夫都在抱怨。”
    “他们抱怨什么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城内的百姓抱怨自己才刚安稳下来,就要被官吏拦住重新登记户籍,调查情况,商贾们抱怨这沿路的盘查极为苛刻,进城出城都变得如此麻烦,城门的士卒抱怨自己从此不知要当差多久....至于城外的农夫,则是抱怨自己才刚有了几块地,就要去做徭役,不知多久见不到自己的家人...”
    刘长眼前一亮,“然后呢?”
    “我就换上了寻常的衣裳,在梁国转了几天,回到庙堂后,我就释放了一些大臣,亲自拜见梁王,稳住了庙堂,随即下令停止那些政策的施行....”
    “啊??”
    刘长醉醺醺的看向了晁错,狐疑的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你何曾在意过他人的抱怨?你不是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
    “陛下,这与名声没有关系。”
    晁错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臣自幼学韩非子之法,三派以一,自以为知驭民之法,以为愚民不可知...这次前往沛郡治理,却让臣有些不同的感触。”
    “当奸贼想要与我直接动手的时候,这些愚民冲了出来...当那些官吏们庆幸我终于离开的时候,愚民夹道以送。”
    “臣那时便在想,这天下的百姓真的是愚钝的,是不知的吗?”
    “若是愚钝,如何知道是非呢?”
    刘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啊,继续说...”
    “臣向来是认为,社稷与百姓是对立的,哪怕是在沛郡,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也并非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社稷,可是我做的事情有利于民,却使得当地情况大好....社稷真正的强大是什么样的呢?如过去的秦国那般,百万强兵,精兵悍将,国库堆积的粮食不计其数,将天下的铁器都藏在咸阳吗?秦国有这般的资本,何以灭亡的如此迅速呢?”
    “臣通读诸多学派的经典,虽不屑儒家的为人,可儒家的重民,倒也曾涉及...”
    “臣在梁国,只是想要一个答桉。”
    “所谓社稷与民。”
    刘长缓缓咧嘴笑了起来,他再次看向了晁错,眼里闪着别样的光芒。
    “你果然是来对地方了。”
    “朕一直都想要建立盛世,你知道是什么样的盛世吗?就说你方才说的那样,百万强兵,国库的粮食堆积的不计其数,铁器充足的强国...可是啊,这百万强兵,当是用来保护百姓的,这堆积起来的粮食啊,该是取之百姓用之百姓的,这铁器啊,是该铸造成各种工具来分给百姓的....你过去曾劝谏朕从中原迁徙五十万百姓,直接强行送到边塞去,还说这样的办法肯定有利与社稷。”
    “当时我很生气,还质问你是否愿意自己去?”
    “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臣记得,臣曾说愿意去。”
    “是啊,你是愿意去,可那些百姓呢?他们都是如你这般的无私吗?或者说,你无私吗?百姓们是不愿意去的,这么做,定然弄得民怨四起,边塞就是充实了,可往后叛乱四起,百姓们纷纷将怒火藏在心里,庙堂很强大,能一次次的镇压这些人,可是哪怕赢了几百次,只要输了一次,大汉就没了...”
    “所以,这社稷到底是什么呢?错,这社稷就是天下的百姓啊...庙堂该不该发徭役,该不该收税,当然该...庙堂若是不做事,那还要庙堂做什么?可是,做什么事都要以百姓为重...若是梁国一片废墟,百姓活不下去,你要在这里大发徭役,施行政策,我不会阻挡,若是这里的豪强如沛郡那般强势,鱼肉百姓,你要在这里大开杀戒,我也不反对。”
    “但是,不顾当地的情况,一味的开垦,只想有更多的耕地,只想让自己有更多的政绩,使得百姓逃离,商贾不敢往,上下皆怨...那我就不太支持了...”
    “你是我最喜欢的舍人,在所有舍人里,属你最为全面,无论文采,学问,办事,拟政,你都是一流的...只是,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自私了,你太高傲了...你只在意自己的抱负,却无视国情,你只是想着你为了社稷,却轻视真正构成了社稷的百姓...这是我一直都不敢让你来担任国相的原因,很多时候,我想起你来,就恨得捶打刘赐,我就在想,为什么你这样的能人,却是如此的性格!”
    “你明明有能力可以接替北平侯,成为大汉又一位贤相的...”
    “若是栾布的性格,加上你的能力,我还至于去找百余岁的北平侯来商议大事吗??”
    晁错沉默了下来,不知为何,两人却都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走。
    刘长忽然笑了起来。
    “可是今日,我实在太高兴了!”
    “我的晁错,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了长进,我本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这一天呢!你这般倔强的人,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你知道错误...”
    “没想到啊,你居然能自己看破其中的一些道理...社稷与民啊...错,你会是将来为我治理天下苍生,建立百姓富裕,人人有衣,人人有食之盛世的那个人吗?”
    晁错大惊失色,勐地抬起头来,喃喃道:“陛下...臣...”
    刘长笑了起来,醉醺醺的指着远处,“你看,前面的路还有很长...我一个人,实在是走不过去...你得扶着我,我们才能一起过去啊...”
    “路的那边,有什么呢?”
    “那就看你扶着我走什么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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