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颉利,恍如隔世。咣玒児晓
    从羞赧的少年到受尽排挤之苦的愤青,再到一个咄咄逼人、阴诲不明的可汗……是权力的尔虞我诈、是战场中‘不是你活就是我活’的决绝改变了他。
    “颉利。”
    “观音婢。”说话间,他碧蓝的眼睛停在我大腹便便的肚子上,接着喃喃说道:“你要当母亲了?”
    “是啊。”我笑着示意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哲珠可好?你们的小王子可好?”
    笑得柔和,颉利轻声说道:“母子安康。”
    这神情……说明他对哲珠不是全无情意。念及此,我将早就备好的礼物推到他面前,“算起来,你的小王子将满周岁了。可惜不能见到他,这是我按汉人的风俗替他准备的礼物。”
    看着推到他面前的红木盒子,颉利叹道:“可是,我却没有替你的孩子准备礼物。”
    “只要你愿意,你将送一份最大的礼物给我这未出生的孩子。”
    “哦……只要你开口,不管是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我都舍得。”
    看着他期待的神情,我再度替他斟了一杯酒,毫不迟疑道:“命。”
    “命?我的吗?”
    说得这般轻巧,似乎他的命根本不属于他似的。我未开口,只听颉利又道:“若你愿意,尽管拿去。”
    推开他丢到我面前的弯刀,我‘啧啧’摇头,“一方统帅不惜冒险亲自来到太原。想必早就有‘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壮志了。我还怕我要你命的话你会不给吗?”
    “你的意思是?”
    手指着巍然屹立的太原城,又指向远处黑压压的突厥围军,我一字一顿说道:“我要的是这些将士的命。”
    将酒一口饮尽,颉利拿起酒壶往口中狂倒,最后将酒壶掷在地上,“怎么说?”
    “中原有一个习俗。但凡有孩子出生,必会为这孩子去祈福,以求这个孩子出生之时百事顺意、安康无灾。历朝历代以来,如果有皇子、皇女出生,历代帝王会赦免死刑囚徒或者放那些犯案不重的囚犯出狱……目的就是为方方出生的孩子积德。”
    终于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颉利喃喃说道:“你希望免去战争。这样一来,这成千上万即将为战争献出生命的人将留下他们的命,而这些命都会为你这尚未出生的孩子祈福、积德。”
    “不错。”
    看着远处乌压压的围兵,颉利叹声说道:“观音婢,你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战争才是真正的难题。而和平相处,永远不是难题。”
    未有反对,颉利手指向远处的李世民,“他就这么放心我见你?你要知道,一旦我要挟了你……”接着他看向我的肚子,又道:“更何况,你如今有了他的孩子……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他必会答应。”
    一笑,我示意如云再拿一壶酒来,再度为颉利斟满,见他喝下后,我问道:“你怎么不想想,也许我在这酒中下了毒也说不定,一样会软禁你,然后逼得你的人马撤军。”
    “观音婢,你不是这样的人。”
    “一如你相信我般,我一样也是这般的相信你……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观音婢。”眼突地漫上浅湿,颉利有些激动的看着我,“你恨我不?”
    知道他提的是雁门关软禁我的事。我摇头。“我也一报还一报,给你下了麻沸散。”
    ‘呵呵’一笑,颉利说道:“若非那麻沸散,你早就是我的了。你信不?我一定会感动你。”
    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我叹道:“这世上感动我的人有很多很多,但能够住进我心中的人却只有一个。”
    “你还是这么认定你心中只能住下一个他?”
    “因为他的心中只住着一个我。”
    见颉利沉思,我又道:“颉利,这段时日你可好?我听史将军说,你不愿称‘可汗’,为什么?”
    “等我统一了突厥的时候,那个时候再称‘汗’,方能对得起九泉下的爷爷。”
    原来如此。我欣慰点头。“那你能够统一突厥吗?”
    不答反问,颉利笑道:“你觉得呢?”
    “颉利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没有人敢侵害你,没有人敢冒犯你。这样的人若不能一统突厥,还会有谁呢?”
    ‘哈哈’一笑,其中却带尽酸楚,颉利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是啊,没人敢侵害,没人敢冒犯……一样的,也没有人敢亲近,就像兰诺伊,她都不亲近我了……”
    高处不胜寒!
    要登上权力的顶峰,就得忍受孤独。
    心中腹诽着,我没有说出口。一切,仍旧得由他自己领会。
    “观音婢,我时常在想,你若在我身边就好了。就可以听我倾诉,为我解忧……”
    听着颉利的倾诉,我才知道,他太想有个倾诉的对象。而我无疑是最好的听众。他成为了强者,却付出了代价,这是非常合理的。没有权力、美人、亲情都陪着他的道理,这样对其他的人不公平。
    “观音婢,你一如以往,听着我的唠叨仍旧能够面带微笑,我……我……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送一份大礼给你的孩子?”
    “颉利,无论你送不送。我要你看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我站起来,示意他随我走到城墙边。“你看。”
    看着大开的城门,颉利吃惊说道:“你们的胆子好大,居然城门大开,不怕我突厥大军杀进来吗?”
    “会吗?他们会吗?咄吉会吗?”一连串的问题后,我再度说道:“不妨告诉你,自从你进城以来,这门就再也没有阖上。再不妨告诉你,其它的城门亦都开着。可是,你听听,你可有听到刀枪剑戟之声?”
    看着颉利侧耳倾听,我再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额吉多现在是想救你,但咄吉呢……他巴不得你死在太原城。如果额吉多现在来救你,也许咄吉会在额吉多的背后咬上一口,从此收回控制突厥的主权,你信不信?”
    “信。”颉利的眼中漫出失落之神,带着愤懑之调,他又道:“这也是额吉多明见城门大开,明见我这长时间未归却直到现在都没有出兵的原因。”
    “颉利,和咄吉合作无疑与虎谋皮……虽然他如今的势力不如你,但时不时咬你一口你也受不了啊。与其和这样的一个人合作,为何不与我们合作呢?”见颉利脸上的神情很是动容,知道他听进去了一些话,我趁热打铁,“我知道,你们突厥去岁遭灾,颗粒无收。但我们太原今春也逢旱灾,只到此时才种下种苗,如果夏天的雨水充足,我们还赶得上秋收。你呢?我替你准备了种苗,你愿意带回去吗?如果赶紧的话,一样也赶得上秋收。”
    “观音婢,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般……我越不想放弃你。”见我震愕的看着他,颉利蹩眉说道:“好,我答应你,送一份大礼给你这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当见面礼。”
    这说明他愿意撤兵了。我暗中长吁一口气,作揖,“谢谢你,颉利。”
    大手一挥,他笑道:“不要说‘谢’,观音婢,为了你,我可以忍受一切。哪怕是孤独、寂寞,但我只要权力,因为有了权力就有了希望,从李世民手中夺回你的希望。我……不会输给他。”
    内心轻叹,我无语看向天边的斜阳。
    “观音婢,谢谢你给我的小王子的礼物。”说话间,颉利示意陪在他身边的史大奈抱起红木盒子。他则不再留恋,笑着转身,一步步往台阶走去。
    史大奈和我点头后,亦是急步追上,并亲自为颉利将斗蓬戴到头上,好让其余的人不要认出他来。
    将要步下台阶之时,颉利突地回头,定定的看着我。“观音婢,很快,很快,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展颜一笑,再度作揖,“我也期待着与友人的会晤。”
    眉头一挑,颉利笑道:“李世民珍惜你超过他的性命,但……他这次居然放弃曾经的誓言允你我见面……你知道吗,我有种直觉,他想顾全大局。”
    “太原城中的一众百姓安危就是他的大局。”
    ‘哈哈’一笑,颉利‘啧啧’摇头,“观音婢。他的大局真是太原城中的一众百姓吗?如果我没有猜错,中原的天下才是他的大局。他放弃了曾经的誓言允你我见面,允你来劝服我,其实就是不想我和他两败俱伤,他想保有现今手上的这点实力,以后凭借这实力逐鹿中原,是不是?”
    经过无数尔虞我诈的颉利,在权谋上游刃有余。我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逐鹿天下的李世民,心中还只会住着一个你吗?”
    是说他心中还要住下江山吗?心中腹诽着,我笑问:“怎么说?”
    伸着手指在唇边轻‘嘘’,颉利神秘说道:“李家父子若真想逐鹿中原,晋阳能否守得住是重中之重。否则,就算他们得了中原却丢了太原的话,无疑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搞不好我突厥会和隋庭联合灭了他们。”
    前有隋庭久攻不下,后有突厥虎狼之师。
    战线拉长,时间拉长的话……颉利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若真如此,历史定然会改写。
    “而他们要想不受前后挟击……唯一的路就是和我合作。细数这数千里锦绣山河,能够和他们合作的人不多,而我能很好的壮大他们的声势。”
    看着颉利试探的目光,我一笑说道:“这个话题太长远,不是我这个目光短浅的妇道人家能够估算得到的。”
    “你是夸我还是故意贬低你自己呢。”颉利语毕,笑着转身,一边下台阶一边说道:“观音婢,李家父子一定会来求我。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我想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心中是否只会住一个李世民,而李世民的心中是否只会住着一个你。”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定定的看着颉利作声不得。
    在我仅能看到他的头的时候,他突地转身,再度说道:“观音婢,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为了得到你。即便你恨我……恨就恨罢,无论是爱是恨,只要是你予我的,我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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