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光阴(71)
    四爷和林雨桐当然也知道向党会去哪里。
    一个人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杀人之后穿了别人的, 能去哪里呢?
    不管什么时代,那都是没钱寸步难行。
    所以, 向党最可能的, 就是再潜回来, 至少得带点金条走。身上有钱, 只要逃出这一片, 找个山沟沟里猫着是很容易的。如今的公安局抓人可没那么高的效率。而且, 这不是外面乱吗?袖子上带上红袖章,挤上火车, 天南海北哪里不可去?一路上还有接待站, 反正暂时是饿不死人的。从北到南,再从南边偷渡出海,这就是一条线路。
    还别说, 两人真就猜对了向党的想法。
    向党从水渠里一路走, 水渠的位置高, 他自己会游水,再加上当时下水抱着跟木头,几乎是没有下沉的危险。水渠里水浑浊, 但是影响也不大。但初春的天还太冷了,不能在水里泡太长的时间,要不然人真有些受不了。可这要上岸, 也得找对地方。首先, 这地方得是少有人烟, 不能以冒头就让人给摁住。其次, 上岸的地方得是能迅速找到衣物的地方。想满足这两天,听起来挺困难的。但是作为老站长,这一片的地头蛇,熟悉这一片的每一条铁路以及周边设施。于是,巡路员住的小屋,就成了他的首选。
    到了地方顺利上岸,顺利找到小屋,顺利从屋里翻出来衣服和鞋袜,马上要穿戴好了,碰上了李月芬的大儿子推门进来。
    这真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怎么就那么巧?
    四目相对,对方的脸上泛起几分木讷又腼腆的笑意,他叫道:“向叔!”
    那一刻,向党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他好像跟那孩子说话了,然后搭着他的肩膀往出走,跟他说自己是来的路上掉到水渠里了,顺道来找他找身干净的衣裳换。然后那孩子是怎么说的,他说:“叔!那我给你把湿衣服烘干吧。”
    挺好的孩子,挺贴心的举动。
    可我哪里有湿衣服叫你给我烘干?
    不知道怎么作答,也没时间跟他虚与委蛇。于是,他一个手刀过去,人就晕了。是的!他的手劲大!这些年,他的棍棒工夫从来没拉下过。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坚持了这么多年,等闲小伙子是拿自己没办法的。人晕了,他放手了,可是好死不死的,他就跌倒向铁路的方向,重重的摔下去,头磕在了铁轨中间的石子上,好像头破血流了。他伸出手,想去拉他来着,可是远远的,有鸣笛声传来,这是火车快到了。手都要搭在对方的身上了,可那一刻,李月芬的脸在他的脑海里闪过,那是一个叫人觉得腻味又厌恶的女人……然后,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收回了伸出去的手,直起了身子,窜到了铁路的另一边,将边上的苞谷杆点着了。火升起来,烟雾也冒了出来。火车是看不见前面有人横陈在马路上的。然后,他隐藏在烟雾的后面,看着火车开了过去,这才离开了。
    离开就是离开了,杀人而已,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了。
    他重新回了那个小屋,把里面存放着的干粮都拿了。这才冷静的找了个地方猫起来。很快,村里就会办金老三的丧事,一旦办丧事,那闹鬼的夫子庙就更没人敢靠近了。他得回去把钱取了,只要把金子取出来,他就有办法一路南下,然后……
    于是,这天晚上,他踏着月色来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在不远处的大树背后,藏着两双眼睛。
    四爷和林雨桐看着有人猫着腰过来,然后警惕的四下看看,又去把一根绳子绑在距离井口最近的一棵树上,抓着绳子,试着往下坠了坠,觉得合适了,这才抓着绳子,去了井沿,慢慢的下去了。
    林雨桐正要过去,四爷轻轻拉了一下,朝另一边指了指。只见一条小路上,闪出个人来。
    李月芬?!
    此时的李月芬,直愣愣的就过来了。她一点都没有隐藏她的身形。到了井跟前,见了挂在树上的绳子,就诡异的笑了一下。
    然后慢慢的把绳子解开,拎在手里,却没急着往井下扔。
    她趴在井沿上,借着月光朝下看,井里时不时传来向党的咒骂声,想来,他下井之前并不知道他藏的东西被人取走了吧。她的嘴角翘了翘,好似要笑一般。
    然后走到一边,吭哧吭哧的把青石的井盖滚过来。
    这么大的声响,井里面的人肯定是听见了。
    向党暗道一声不好,抓着绳子要上去,却没想到一拽——绳子下来,再一拽——绳子又下来了。他彻底的慌了:“谁?”这一声问出去,他头上的汗就下来,比刚才看到井里面的情形还慌乱,“谁?谁在外面?别装神弄鬼,老子见过的死人不比活人少……”
    外面没有说话声,只有搬动什么的声响。
    不大工夫,没声音了。他惊疑不定的朝上看,突然,井口上突然伸出个头来。夜里了,能借上的只有月光。此人面朝下,月亮照不到她的脸上。不过从拢起来的发髻看,这是个女人。
    他的眼睛眯了眯,到底是做过夫妻的,再看了两眼,把心里的恐惧赶走之后,就很容易发现,这是:“……李月芬?”
    李月芬没有回话,而是转身离开了。她将地头堆着的秸秆干柴树枝不停的往井边拖拉,然后一捆一捆的往里砸。
    向党以为她这是想出气,就一边在里面躲,一边道:“我知道,这里的东西是你拿了,我也不计较了。只要你拉我上去,放我离开,咱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决口不提她儿子的事,越是理直气壮,她就越不会怀疑她儿子的死跟自己有关。
    李月芬抿着嘴,将一个大大的树根砸下去,然后又是干秸秆。
    里面还要聒噪,李月芬却拿出火柴,将留在外面的一捆子玉米杆点着,然后抓住另一头,直接朝井里扔了进去。
    此刻,向党才知道这个女人要干什么,他这是要活活的烧死自己,闷死自己。
    第一次,他真的惶恐起来了。
    他求饶,他呼喊,可是无济于事。李月芬将井盖盖在了井上,所有的声音连同烟雾,都已经被遮盖在下面了。她就那么站在井边,听里面传来的堪称是惨烈的呼救声。
    林雨桐和四爷就站在不远处,这么静静的等着。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李月芬动了,她又去找秸秆木柴,不知道拿了多少,反正很多很多,多到井边都堆不下了。她这才把井盖又拉开,把井盖移到原来的位置去。然后一个劲的往里面放柴火。有柴火,井里面有没燃烧殆尽的火星子就重新的燃烧起来了。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定要往完整的烧,要是叫人发现里面还有一具没完全化成灰烬的尸体,这怎么行呢?
    烧啊!烧吧!烧的一点渣滓都不要留下才好呢。
    找到他的尸首,那不是太便宜向家了吗?他们只要一句不认爹,划清界限,事情就过去了。可是这哪里能够呢?自己的三儿死的冤枉啊!
    她得让向家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向党是反GM呢!他杀了人,是畏罪潜逃的。只要找不到他,那得到的结论只能是:他逃跑了。
    那么,他大概就不光是反GM 了,性质就变成——潜伏的特|务?特务的儿孙也是小特|务啊!大家对待疑似敌|特的人是什么态度呢?想想就觉得解气:他们向家就该付出代价!
    向党在火里,火汹汹的燃烧在井下,火光照上来,映在李月芬的脸上。
    这一对夫妻啊!
    直到凌晨四点多,火快灭了,李月芬才往回走。见她走远了,林雨桐和四爷才出来。不用去井边看了,里面肯定烧的什么也不剩了。
    果不其然,事情跟李月芬想的差不多,公安局到处通缉向党,可是这个人就这么神奇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杀了金家老三之后去哪了。自从金老三死后,村里很有些惶惶不安。越是不安,大家就越是厌恶向家。
    叛徒,特务。
    这样的标签压在向家头上。揪住就PD,谁见了都能打。
    而李月芬呢?自从安葬了老三之后,整个人就不一样了。从来没有再张嘴说过一句话,人也呆呆的。精神还是受到了刺激了。
    一天到晚的,不是坐在门口村口,面无表情的看着远方,就是神出鬼没的不知道时候出现在谁的身后。
    可就是林雨桐,拿这种病都没法子。这是心病,她不愿意面对现实。
    但要说她不知事,那也不尽然。
    像是刘铃铛,年纪轻轻的成了寡妇了。总有那臊皮言语上爱占便宜,可这人当天嘴欠,当天晚上就有人敢点了他家的柴火堆。还有宋璐,但凡有异性带着目的想靠近,李月芬就呲牙,手里拿着个镰刀,说砍就砍。
    这天丹阳从试验站回来,骑着自行车被谢东升拦住了:“……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他眯着眼,“你对别人都挺好的,见了我就冷脸,我怎么得罪你了?”
    他这么问,也是真不明白。
    丹阳就觉得他不是好人,“每天眯着眼看人,你那什么毛病?”
    眯着眼看人?
    谢东升恍然了几分:“我……我近视眼……”
    谁信!
    丹阳推着车子要走,谢东升一把拉住车子头,正要说话呢,李月芬从边上的庄稼地里冒出来,捡起土坷垃就朝谢东升扔。
    谢东升哭笑不得:“老奶奶,你这是干啥?”
    丹阳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回来就跟她妈说:“本来对我也不好!可你说现在天天在我上下班的路上。每次是看着我进了试验站,她就走了。我一下班,就能远远的看见她躲到一边的地里去了。”
    那能怎能办呢?
    最多就是给她吃饱穿暖,还能为她做啥呢?
    林雨桐就跟四爷商量:“不行就把人接来住吧。那边刘铃铛要是遇上合适的人,嫁了也就嫁了。疙瘩也有工作,过两年成个家,就另过了。就这祖孙两人了……”
    两人商量妥了,林雨桐就去找刘铃铛商量。结果刘铃铛不乐意:“……我也生不了孩子了,这个年岁嫁到别人家,也是给人家当后妈。可如今我在家跟以前不一样,娘现在是把我当闺女护着,疙瘩把我当亲妈。我还走啥?就这么过吧!这半路夫妻啊,看了娘跟那谁,我是看的心都凉透了。守着孩子过吧,这样挺好。万一疙瘩将来不孝顺,我这不是还是正式工嘛,退休了还有工资,也不指着他吃饭。我还不至于想不开……”
    把再婚叫做想不开?可见李月芬和向党这事,对人的警示作用有多大。
    人家不愿意再婚,那就算了。如此,那边好歹算是一家人。
    对四爷和林雨桐的影响也不能说没有,不管怎么说,李月芬跟向党都是夫妻,而李月芬还是四爷的妈。要让四爷当厂里这个G委会的主任,齐思贤就不乐意了,觉得要避嫌。
    那就不当嘛。
    最后这个主任的头衔给了保护厂子差点牺牲的计寒梅。
    只要能很好的实现四爷的意图就行。
    事情慢慢的淡了,大人也放手孩子们出门了。如今也正好,上面不停的说,要叫学生回归课堂,要复课闹GM。
    骄阳得去上课了,可去了半天又回来了。说是正上课呢,又改PD老师了。紧跟着两派又打起来了,一个主张复课闹GM,一个主张停课闹GM。两方各说各的理,老师站墙角反省,他们大打出手。不愿意掺和的都去操场玩了。
    她自己则是溜回来了。
    那这还上个屁学啊上学。
    在家看书做题去!学校干脆也别去了。
    丹阳呢?要不要回归大学课堂?丹阳不想去,觉得学校的情况跟骄阳说的应该差不多。
    这个决定还没下呢,结果又有新的指示了。M主席说:知识青年必须同工农相结合。
    这一个‘必须’两字,就如同尚方宝剑。
    她去了学校,学校正号召学生下基层呢。而林丹阳,成了第一个响应领袖号召的学生,学校是表扬了又表扬。可叫下基层,不是每个人都能林丹阳一样,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更是有些学生还没串|联回来,如今正在叫停串|联呢,可孩子们跑野了,想拉回课堂,怎么可能?
    她把学校的手续各方面都办好,就直接回家了。
    最近开始播种了,丹阳觉得试验站嘛,还是要做点实实在在的实验为好。她这占了最边上的两亩地,其他地方随便她们怎么安排的。因此大家也都嘻嘻哈哈的,没怎么当回事。
    试验站边上,是队上分给知青们的地。他们也是成群结队的下地干活,不过,却都不是干活的架势。翻地嘛,只往下翻半锨,那能行吗?
    晚上下工回来,林新秀就低声跟丹阳道:“又来知青了,咱们站后面的那一片荒地也归他们了。不过你瞧他们干的活……”
    丹阳就笑:“学着干嘛!一年生两年熟的……”
    前面走着的林朝英却说林新秀:“人家不会干活,你还笑。一点觉悟都没有,也不说过去帮把手!”然后她也带头,后面的姑娘就都红着脸过去了。
    林朝英从其中一个知青手里拿过铁锹,做起了示范,还鼓动其他人,“赶紧的,干起来叫他们瞧瞧……”又说,“咱们还有农业大学的大学生,种子专家,播种的时候记得叫……”
    林丹阳就皱眉:“我可不是种子专家,这不也是跟老农学经验呢吗?”
    谢东升就扭脸看了两眼,然后扛着锄头去了另一边。林朝英撵着过去:“你别走啊,你这动作不对,我给你示范。”
    然后谢东升越走越远,林朝英被娃娃脸拉着,这才罢手。
    丹阳站在地头看,这些做示范的姑娘也太实诚了,她们弯着腰吭哧吭哧的干,这些小伙子却在一边嘻嘻哈哈的。然后那些女知青蹲在地上拔草,时不时的捂着嘴笑。
    这叫丹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她跟林新秀打了招呼:“那我先走了。”
    她是骑着自行车的,为了跟她们作伴才推着自行车走的。谁能想到这会子一群人被这么给绊住了。
    丹阳走了,娃娃脸就过去找谢东升:“怎么回事?那丫头还不搭理你?我说兄弟,你多想不开啊,想着去摘那朵花!”
    薛东升就瞪眼:“你再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嘴给封起来。”
    “行行行!”娃娃脸呵呵的,“怎么还认了真了?”
    丹阳走到路口,远远的见李月芬站在不远处,她就从自行车上下来:“奶!跟我回去吧。”
    李月芬又不搭理人了,蹭蹭蹭的拐到小路上,不知道又去了哪里了。
    从这里往前走二十米,转了弯儿,就是村口的方向了。路过村子的时候,丹阳在卫生所门口停下来:“宋璐姐!宋璐姐!忙不?不忙就跟我回去吃饭呗。我妈今儿包饺子。”
    宋璐哪里好意思去?她从屋里出来,拿了她要的土霉素递过去:“我都做好饭了,等那两个下地回来就开饭了。你赶紧回吧,我今儿就不去了……”
    丹阳要土霉素是给试验站养的那十几只鸡要的,见这边非不去,只得作罢了。反正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这两人看的挺累的。
    回到家的时候,听见爸爸正跟大哥说话:“……这事,你得缓缓的跟宋璐说,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再有,这事宋老也还不知道,我是从她二叔那里得来的消息……”
    出什么事了?
    进去的时候,见爸妈和大哥的脸色都不太好,她就问了一句:“宋璐姐家出事了?”
    端阳点点头就起身:“那我过去一趟……要是她坚持,我想陪她回去一次……”
    四爷就说:“你大了,是个男人了。该做什么,自己去把握。”
    端阳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宋璐正在院子里种菜,看见他来了就笑:“刚才丹阳还说叫我过去吃饭,我都跟她说了,饭都做好了……”
    端阳没说话,只沉默着帮她把这点菜都点起来。另外两个女知青回来了,可以吃饭了,端阳在院子里一边浇菜地,一边等宋璐吃饭。
    宋璐端着碗,馒头加炖菜简单的吃了一点,就簌了口叫端阳:“走吧!你这样……肯定是有事……”
    另外两个正吃饭的女知青哈哈的笑,这两人的事,大家都知道,看这样子,还以为端阳终于要跟人家求婚了。
    宋璐一路上心跳的厉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的,“什么话,还得跑那么远去说?”
    村口的场院上,这会子基本没什么人了。
    端阳站下来,回身看她:“……宋璐啊……”
    宋璐点头:“嗯!我在!”
    她的手放在衣兜,春天的风吹的让人觉得有些冷,仰起脸看他。
    端阳却觉得这样残忍的话哽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良久,他才艰难的道:“……宋璐,不管发生什么,你得知道,我在。我一直在!不管你遇到什么,你得记着,有我陪你……”
    宋璐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收起来了:“……是不是出事了!”
    端阳艰难的点头:“伯父伯母……不在了……”
    谁的伯父伯母?
    宋璐的脑子先这么想的,然后看到端阳眼里的疼惜,她一瞬间的明白过来了:“我爸我妈?”她皱眉:“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端阳伸出胳膊将人紧紧的圈在怀里:“宋璐!”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我在的,我在的,宋璐!我一直在……你不是一个人……”
    宋璐没动,就叫他这么抱着:“我只问你,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端阳的嘴张张合合半天之后才道:“不在了……就是说,他们不能陪你,不能守护了。你得自己学会坚强,得自己面对以后的人生……他们觉得你长大了,你很了不起,能叫他们放心……所以,他们带着笑去了另一个世界……”
    “去了另一个世界?”宋璐轻轻的重复这句话:“他们……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
    端阳的心咯噔一下,不怕她哭不怕她闹,就怕她这样。
    他说:“我帮你收拾东西,今晚我们就走。”
    “去哪?”宋璐看向端阳,“去另一个世界吗?”
    端阳看着她:“去B京,去你家!去看看伯父伯母安葬在哪里。去看看,你年仅十来岁岁的弟弟和堂弟,两个孩子独自留在家里是不是害怕。去看看,你爷爷如今在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缺衣少食。去看看,即将被发配到东北农场的叔叔婶子,带的寒衣可够……”
    宋璐怔怔的看着端阳,这一句句的话直戳到了心里,紧跟着,她的眼泪磅礴而下:“他们是……他们是……怎么……怎么去的?”
    “被定位PANTU,为了证明清白,双双自杀了。”端阳看着她,“他们走了,他们知道你很了不得。你在这里扎下根了,你能照顾两个年纪尚幼的弟弟……”
    宋璐摇头:“不!我不能!我不能!他们不能这样把我们丢人!我们谁都离不开他们!”
    “你不能,我能!”端阳看她,“我说过,我在!我一直在!有我,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我在!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听从我的安排,行不行……”
    宋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他一路被端阳牵着,是他背着两人的行李,是他拉着她上车下车,是他一路上给她喂水喂饭。
    直到到了带着封条的大门前,她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
    “姐——”
    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宋璐觉得自己才算是活过来了。
    弟弟牵着年纪更小的堂弟的手,从侧门的落了锁的门缝里挤出来。俩孩子瘦的眼睛凹陷,衣服挂在身上孤零零的。初春的天气,竟然只穿着秋衣和外套,冻的嘴唇都发青了。
    宋璐当时就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完了,就跟着弟弟走了半天的路,到了郊外的一处坟场,祭奠了父母。
    然后又去看了爷爷,虽然没见人,但是顺利的把端阳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箱子罐头一箱子香烟一箱子酒给递进去了。
    再然后,给还在关押期间的叔叔婶子送了两件崭新的棉大衣,还有羊毛的大头棉靴。
    她牵着两个弟弟,听着端阳跟叔叔说话:“……您放心,我舅舅就在派出所,将俩孩子的户口落过去,不是多难的事。这事交给我办了。老爷子这边应该是没事的,你们要多保重。有急事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拍电报……”他从身上掏了钱和粮票出来,“这些先拿着,穷家富路的。等你们安顿好了,要是机会合适,我再带他们去看你们……”
    宋婶婶伸手拉着宋璐的手,低声道:“……这孩子不错,你要抓紧。你们姐弟三个,这样的身份,没有人庇护那是千难万难的……”
    宋璐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您跟我叔放心,我肯定把豆豆照顾的好好的……”
    等一切安顿好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苦笑:“多亏了你了!”
    以前,身份能给她庇护。
    如今,却是他,给了她和到底一个庇护所。
    半个月后,才重新返回家里。
    带回来宋家的两个孩子,宋桥和宋远。两个一个十四了,一个十一了。还都是孩子。
    宋桥比朝阳大点,但两人能玩到一块。宋远跟骄阳一般大,两人有话说。
    两人是以参加姐姐的婚礼的名义来的,很快的,端阳和宋璐举行了婚礼。十分简单低调,就是领了结婚证,然后家里请了关系好的人家来吃了喜糖,婚礼就算是结束了。
    卫生所那边,住着的两个女知青挪出去了,为了叫宋家的孩子呆着舒服,端阳跟宋璐结婚之后,就住到卫生所那边去了。
    然后那两个孩子,以投亲的名义,户口落在了三林屯,是大原帮着把户口给落实下来的。
    宋璐的家,在宋家的两个孩子看来,那就是自己的家。不比在林家,处处都得拘谨。住出来了,端阳早上要回家一趟,晚上也要回家一趟,看看爸妈。
    林雨桐知道这孩子的意思,他是觉得歉意了。觉得对不起父母了!这刚结婚,就抛开父母出去了。
    她就说他:“照顾好宋家的孩子,是林家的责任。你这是帮了你姥爷的忙了。别觉得因为你拖累家里了。压根不是那么一码事!相反,你姥爷要是知道了,得谢你呢。真要叫宋家的孩子出事了,你姥爷只怕是无颜面见故人啊!”
    对宋家的两个孩子,她跟四爷都有安排了:“等再大几岁,就都送到部队上去。送到你二舅的眼皮底下……这话,你回去给宋璐和那俩孩子交个底。”
    端阳看着坐在沙发上淳淳叮嘱的母亲,慢慢的跪在她的面前:“妈!我这辈子都欠你跟我爸的。”
    林雨桐拍他:“说这个做什么。”说着,她就笑,“不过你也不容易。这两天是不是朝阳又跟你扎翅了?”
    端阳就笑,眼里都是宠溺:“吃醋了!嫌我对宋家的兄弟比对他好!”
    朝阳从楼下下来:“我说错了?光指使我干这个干那个,给你跑腿。对人家那哥俩客气的什么似的……”
    端阳就起身踹他:“傻小子!”
    你是我兄弟,亲兄弟!可人家是小舅子,是宋家的孩子,是没了爹妈在跟前的孩子。跟人家比,傻不傻?
    傻小子也不傻,如今他有了实习补贴了,钱不多,但他也没乱花,攒了两月的,给他哥塞过去:“你一个人得养三个人,钱拿着吧。”
    把端阳给逗的:“你哥我还不到那份上。”
    朝阳硬是把钱塞过去了:“还说我傻呢!我看你才傻呢!宋家那边两个,我嫂子心里本来就不好意思,又另外住着,肯定常不常的得担心呗,担心天长日久的,咱家会有意见。你把这钱给我嫂子,就说是我硬塞给你的……哪怕是你明儿再还我呢,这好歹在我嫂子面前过了一道手续了。叫她知道咱家的人都是啥态度了……心里不猜了,日子才顺……连这道理都不懂……”
    嘚!端阳还真被说的愣住了。
    这就是家里娶了媳妇添个‘外人’之后的弊端了,啥事都不由的得多想几分。
    骄阳偶尔会去学校,但每次去学校都叫上宋远一起。
    丹阳呢,凡是在试验站摘的菜之类的,都会分一份给兄嫂这边。如今春上了,试验站的菜之类的都下来了,这些姑娘都是等到天黑透了才回家,这样才能顺一份拿回去。今儿也是,布兜子塞了一兜子的菠菜香菜小葱蒜苗的,在门口也不叫嫂子,直接喊宋桥:“出来一下。”然后把包给塞过去:“跟我嫂子说一声,别声张啊!”
    宋桥还没反应过来,人家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带回家去递过去姐姐:“丹阳姐给的。”
    宋璐脸上就带着笑,“这些小人精!”说着,就收了脸上的笑:“小桥,你得记着。人家不是可怜咱们,也不是同情咱们。我跟你姐夫如今是一家人,你姐夫自然也就是你们的亲人。而林家……听爷爷讲故事,你们总听过那个多吃多拿多占的将军,他是爷爷的部下,也是你姐夫的姥爷,你姐夫是随着他姥爷的姓的。说起来,跟咱们大院里的那些人跟咱们的关系是一样的。人家不拿咱们当外人,咱虽然不能说不拿自己个当外人吧,但心里老想着可怜啊……同情啊……不得已啊……寄人篱下啊……这就很不必了。你今年都十四了,再过两年,就送你当兵去。这事,你姐夫跟我透底了。说到了年龄,就把你们送到军营去。你姐夫的二舅,也就是多拿多占将军的二儿子,如今都是团长了。有他们照佛,日子不会差的。如今,你跟着知青种种地,多学点人情世故,多学着跟人相处,这对你……没有坏处。”
    宋桥抿着嘴:“我知道的,姐!只要林家对你好……我……”
    “你以为是因为你们,我才跟你姐夫结婚的吗?”宋璐的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其实要不是这场运动,我想,我早就申请调动动作,留在基层了。留在基层的原因……那个时候,要是留下来,那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姐夫。”
    “为什么……”宋桥不是很明白。
    “因为他叫我觉得踏实。”宋璐脸上带着笑,“他在,我就不害怕。只是造化弄人,咱家那样,我不想连累人家……他也怕我以为他是趁火打劫,这一拖就到了现在了……要不是这次为了叫你们落户顺利点,我跟他还不知道要蹉跎到什么时候。”
    端阳在外面听着,脸上不由的笑了起来。看着从院子外面进来的骄阳蹦蹦跳跳的放下两个饭盒,没打搅偷听的自己,然后眨着眼睛挥着手走远了,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一瞬他觉得,他把八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这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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