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起来大概十二三岁的少年,胳膊上挂着个篮子,低着头在大街上走过。
    天空中飘着濛濛细雨,他的脚步有些快,可衣服还是被雨水打湿了。
    他篮子里是刚刚从菜场上捡来的菜叶,大概便是他家人今天的食物了。
    进了这个残缺破败的小院,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大街上一队武凌卫的兵甲巡视经过,并没有在意他。
    他的视线很快就收回来,看起来也不大在意那些兵甲。
    少年转身走进院子里,撩开那有许多补丁的棉布门帘进了屋子。
    屋子里有个眼神浑浊的老妪,抬起头看了看少年。
    “街上还乱吗?”
    老妪问。
    少年点头:“乱。”
    老妪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说些什么,等少年进了里屋,老妪就拄着拐杖出门,步伐蹒跚的走到门口,坐在门洞里看着外边大街。
    门洞并不是很宽,也就刚好能遮住雨。
    少年进了里屋后,撩开土炕上的炕席,下边居然有个洞口。
    他钻进去,顺着梯子往下爬,到了下边就变得宽敞起来。
    此时此刻,黑袍人正在这暗室里,举着一盏油灯在看着墙壁。
    那墙壁上他用炭笔写了许多名字,也有许多名字被他划掉了。
    少年进门后俯身:“大人,今天街面上稍稍安静了些,不过武凌卫的人巡视还很严密。”
    黑袍人点了点头:“打听到林叶的消息了吗?”
    少年道:“今天林叶乘车在阳梓城里闲逛,已经转了有大半圈了。”
    黑袍人嗯了一声:“不过是想吓唬吓唬阳梓城里的地方官员,让他们做事尽心些。”
    他把视线从墙壁上挪开,走到旁边坐下来。
    “林叶杀的人太多了,需要缓一缓,让阳梓城里的百姓们别那么害怕。”
    少年上前,把篮子上的菜叶掀开,里边是带回来的食物。
    有酒有肉。
    黑袍人道:“明日起就不必再冒险买这些东西,林叶远比我们预计的要厉害。”
    少年俯身道:“不是买来的,是偷来的,我这样的穷苦身份,买这些东西会显得不合理。”
    黑袍人笑了笑。
    他看向少年说道:“明天一早你再出去一趟,想办法通知其他人,再忍耐几日。”
    少年道:“知道了。”
    他转身要出去,黑袍人把那篮子里的烧鸡递给他:“我留下酒即可。”
    少年有些惶恐,但最终还是把烧鸡接了过来。
    这暗室里除了黑袍人之外,还有一个盘膝坐在不远处土炕上的僧人。
    黑袍人拎着酒壶走过去,把酒壶在僧人面前晃了晃。
    僧人用厌恶的眼神看了看他,黑袍人却被自己这无聊的举动逗笑了。
    “你们师徒真有意思。”
    黑袍人坐下来,扭开塞子,灌了一大口酒。
    他说:“你徒弟杀人无数,你比他杀人更多,却还秉持着斋戒,这不是笑话?”
    僧人回答:“能守一戒,便比一戒都不守的人要强些,最起码将来下地狱,我比你好过一点。”
    黑袍人噗嗤一声就笑了。
    他说:“自欺欺人,不过如此。”
    僧人道:“你又哪里不一样?”
    黑袍人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与你一样?”
    僧人看着他认真的说道:“你做了二十年的替身,言行举止处处都学大将军,所以到了现在,你便时常觉得自己真是大将军了。”
    这话有些狠,可黑袍人并没有生气。
    他说:“如果我连自己都骗不了,我也就骗不得别人。”
    僧人问:“到底还要等到何时?”
    黑袍人回答:“快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后说道:“等仔细查查,若确定天子身边居然真的一个赋神境的高手都没带,就可以出去试试了。”
    他看向僧人:“你说,能守一戒是一戒,那你当初为何选择破杀戒?其他的,难道不比破杀戒强一些?”
    僧人回答:“因为忍不住。”
    黑袍人又笑了。
    他笑道:“你能忍得住不喝酒,不吃肉,不说谎,却守不住杀戒,多荒唐。”
    僧人回答:“不喝酒,不瘾,不吃肉,不馋,不说谎,不必,不杀人.......脾气受不得。”
    黑袍人往前压了压身子,问:“想到就要杀玉天子,心里紧张不紧张?开心不开心?”
    僧人回答:“我自六岁起研读禅法,与人辩经八十八次,次次都说不过对手,禅师说我没有慧根,说我再修五十年一百年,我也不会大彻大悟,禅宗之中不会留下我的名字。”
    黑袍人:“留不留还能怎么样,你们禅宗的人不是说,无欲无求吗?”
    僧人:“我不信。”
    这三个字说的,黑袍人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道:“怪不得你师父说你没慧根。”
    僧人说:“我不能以禅法留名,那就以杀天子留名,将来我那座师知道了,吓他一跳。”
    黑袍人觉得这家伙有病,病得不轻,所以才能教出来那个一样病得不轻的弟子来。
    结果,他那弟子也是因为病得不轻,所以死的很惨。
    三年前,他那弟子觉得自己可以了,于是挑战他师父,被打残。
    可是被打残后,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觉得自己更可以了,毕竟他师父打残他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
    于是,那年轻僧人开始闯荡江湖,第一件事就是去杀拓跋烈。
    和他师父一样,想扬名江湖。
    黑袍人问:“不悟禅师,这法号是你那座师给你取的?”
    僧人回答:“我自己取的。”
    他问黑袍人:“你有没有想过,我杀天子,若杀了,我名流千古,你呢?大将军若做了天子,你怎么名流千古?”
    黑袍人道:“我不需要。”
    他说:“不享受名声,我只享受权力,大将军做了天子也需要替身,我只要还是他替身,他有什么权力我就有什么权力。”
    僧人想了想,点头:“也对。”
    黑袍人起身:“你继续打坐吧,我去睡觉。”
    僧人忽然说道:“你说的对。”
    黑袍人回身问他:“我什么说的对。”
    僧人抬头看向黑袍人,眼睛里是一种令人有些害怕的光。
    他说:“我确实有些紧张,也很开心。”
    黑袍人哼了一声:“果然他妈的是个疯子。”
    与此同时,大街上,林叶的马车从这个路口经过。
    透过车窗,林叶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门洞里的老妪。
    隔着雨幕,他都能看到那老妪浑浊的眼睛,没有经过太多的沧桑,不会有那样的双眼。
    林叶问跳蚤:“为什么老人,总是喜欢发呆?”
    跳蚤:“因为只能发呆。”
    林叶点了点头。
    他想起老陈了,他们都到了孤竹,云州城里就剩下老陈自己了。
    陈微微把老陈托付给他,现在陈微微下落不明,也不知在冬泊何处。
    好在林叶交代过高恭他们,一定要把老陈照顾好。
    师父和师娘他们,也会经常去看望。
    “大将军。”
    跳蚤问:“陛下就这样来了孤竹,难道陛下真的不怕这孤竹有能伤到他的人?”
    林叶道:“应该,怕。”
    跳蚤又问:“既然怕,不来不就得了,何必非要以身犯险,我能理解,大将军说陛下来是引拓跋烈露出真面目,可万一陛下伤在这,引出真面目又能怎么样。”
    林叶道:“我昨夜里还在想,陛下这二十几年来,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做之前他都会害怕吧。”
    跳蚤想了想,再想想,还是没理解这是为什么。
    片刻后,他试探着问:“上瘾?”
    林叶被他这话逗笑了,哪有人会真的对危险上瘾。
    想到这林叶又微微一愣,或许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对危险上瘾。
    跳蚤想不懂也就不想了,他问:“大将军,你说那些家伙会藏在何处?”
    林叶道:“拓跋烈若早在数年前就于孤竹筹谋,阳梓城里可能到处都藏着他的人。”
    他说:“可能刚才路过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坐在门洞里发呆的老妪就是。”
    跳蚤噗嗤一声笑了:“刚才跑过去的那条黑狗都可能是,但那都已老的动不了的妇人不可能是。”
    林叶听到这话,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他问跳蚤:“如果是你,你会把人藏在什么地方?”
    跳蚤道:“这可不好说,因为藏是好藏的,随便藏在一户人家里,想翻出来都不容易,难就难在,藏在什么地方,还能去杀天子。”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回头问:“会不会,是行宫里?”
    林叶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拓跋烈不可能预料到几年后来孤竹的人是林叶,因为那个时候,林叶还什么都不是。
    但他一定能预料到,不管是谁来孤竹,都不会去那座皇宫。
    对于做臣子的来说,这是大忌。
    孤竹国君童冠赢投降之后,那座皇宫就空了,宫里的人都被逐了出去,一直到天子来,皇宫里都是空荡荡的。
    跳蚤道:“不过天子身边必有高手,如果刺客选择藏身在皇宫里,难保一直都不会被察觉。”
    他说:“我听闻,那些大高手,可以通过内劲来探查气息,再细微也能察觉到,或是以内劲来察觉内劲,反正神乎其神的。”
    林叶:“怎样才能可以在皇宫里,但又不被高手察觉到气息?”
    跳蚤:“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呗,哈哈哈哈哈......”
    林叶忽然道:“回头。”
    跳蚤立刻就把马车停了下来。
    林叶道:“回家去,跟我接子奈。”
    跳蚤问:“怎么突然要去接大小姐?是家里有什么危险?”
    林叶摇头:“不是,接上子奈,咱们去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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