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少言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他比孟雨又晚了十天才到西玉州,孟家已经开始筹办孟雨和笑笑的婚事了。应正云和苏绮云也上了几次门,一定要送一份厚礼。孟定国推让几次也就收下了,但应秀灵对于应少言仍然十分愤怒,对大哥也冷言冷语,这在她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从前即使应正云一声不响地置他们之间的感情于不顾,娶了另一个女人,她都没说过半句怨言,大哥在她心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但这回可是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无端的一个孩子没了,而且孟雪本来身体那么弱,看女儿受苦,她真是心疼到了极点。应正云不能替儿子辩解,也只能将礼物放下,那里面有娶笑笑要用到的一堂金翠的首饰,是西玉州最有名的首饰铺打造的。应正云又说服孟定国,让应家承担了一部分婚事费用。然后听了应秀灵几句不中听的话之后,黯然离开孟家寒酸的小院儿。
    苏绮云担心地对丈夫说:“虽然儿子在京城也是为了替定国挡灾,但他两年也没个有担当的话,难怪灵儿生气。毕竟小雪身体这么差,这两年又和少言分隔两地,一点安慰都没有。咱们这个儿子,做事不着调,人也真是太肉了。”
    应正云苦笑了一下:“你一向对儿子引以为傲的,只是因为他去了海西,你就也觉得他不可原谅吗?”
    苏绮云掉了眼泪:“少言做的事确实是不着调,但终究是咱们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心疼?你看孟雨,什么时候做事都是大气果断。干什么我们的儿子,累心累力,身体都赔上了,最后哪边都不得好。”
    她对于应少言去海西也是十分不理解,对应少言还在惦念萧点秀更不能释怀,为什么一定要对这个脾气暴烈,还剑伤过自己的女子这么好!小雪明明要生产了,应少言在西玉州也可以很快结束战事,肯定又是军功在握,直接回京城陪孟雪待产,这么美好的事情。可是,他竟然脑子灌水去了海西,害得自己失了武功,身体成了半个残疾,还赔上了自己的孙子。若不是可怜自己的儿子,苏绮云真是气得想踢死他。
    应正云沉吟了半晌:“你不要怪少言了,他是个善良的人。有些事情,很难用值不值得来解释。如果说少言武功失了,身体也毁了,可江战连命都搭上了,他其实更可以不去海西的。想你当初,一定要在战时和我成亲,然后一个人带着没见过父亲的儿子生活二十多年,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也算计不明白?”
    苏绮云想到那不堪回首的困苦生活,还有被应家的敌人在背后算计的孤儿寡母的凄凉,不由脊背发凉:“大人,绮云那个时候并不懂得什么男女之情,也没有像孩子们现在这样情缠情痴的。但是大人当年一袭白袍,骑着白马英姿勃发带队得胜归来,在西玉州大街上奔驰而过,绮云总是在想,这是西玉州的英雄啊。绮云能为大人做点事情就觉得幸福,什么困啊难啊,并不觉得有什么。”
    应正云想不到妻子是这样一个坚强而乐观的女子。当初那个西玉州第一才女,又美貌端庄,让自己觉得很疏远,很陌生,甚至不适应。可今天才觉得,这不就应该是自己梦中的伴侣么?
    他很动情地搂住她:“你就是没有搞明白,儿子像你,他聪明大气,又善良,缺点就是不会算计。从来只惦记别人,不顾自己,可又算计不周全。我们不要责怪他,替他把事情做好是了。”
    苏绮云一时又要眼泪汪汪,她在想,孟雨说少言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又能不能让小雪回心转意。
    应少言已经看到自己最熟悉的西玉州了。以前他总是因为罪籍的原因,出生二十二年没出过西玉州,没有一天不想走出家乡看看。这次离开,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回家乡看到父母,还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又羞愧难言的人。
    虽然按例他必须先去谒见父母,给父母请安。可鬼使神差般的,他却向北拐了一点,又向东跑远了一点。前边隐隐看到孟定国新修的那座昭雨寺了,他的心跳起来。他知道前边那个小山坳里,就是她的家。她现在怎么样了?一定还在生自己的气。可突然他的眼睛定住了,他看到一个娇小的女子,背着很多东西在前边很缓慢地走着。
    她穿得很朴素,但仍然掩不住袅娜的身姿和优美的姿态,这个背影她太熟悉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背那么多东西?
    他往前急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现在如此衰弱,走这几步就要喘起来,连那个一向娇弱的人他都眼睁睁看着却追不上她。他想喊她的名字,帮她背那些沉的将她纤弱的腰都压弯了的东西。
    可他还没有喊出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已经飞鹿般地跑过来:“小雪姐姐!你怎么又自己背这么多东西!”
    他从孟雪手里接过东西,孟雪直起身,喘了两口气,才甜甜地笑着问:“梦晴,谁让你跑来的?干吗不跟着爹爹好好练功?”
    应少言这才醒悟,这是萧梦时的弟弟萧梦晴。苦松居士死后,在黄山学艺不到一年的萧梦时,被爹爹萧正毅接了回来。本来是想一家人也能团聚一下,却不想孟定国辞职,散尽家财,和夫人在西玉州山里过着困窘的生活。萧正毅就让萧梦晴也回西玉州,拜了孟定国作师父,跟他学武功。萧正毅知道,孟雨一走,孟定国心已经大乱。他自己是失去过儿子的人,知道那种痛苦是什么。况且孟定国生活困窘,之前身边的人又愿意跟他的,他却坚决一个也不留。他自己不会料理生活,妻子和孟雪身体又都不好,于是萧正毅让儿子去给孟定国当徒弟。既学了本事,也能给家里的杂事承包了,也算是照顾这一家三口。
    萧梦晴还不到十七岁,个子却比当年的萧梦时还要高,长得也很像,只是看上去单薄一些,更秀气稚嫩一些,性格也比萧梦时温和。家里遇到大变,他也变得很懂事。萧梦晴一直很佩服孟定国的武功,孟定国当辅政大臣的时候,他哪有跟他学武功的可能,因此有了这个机会也很珍惜。此外,就是小雪姐姐太美了,萧梦晴从心里喜欢孟雪,然而这是一个懵懂少年对美丽的姐姐发自内心的喜欢。他比孟雪只小几个月,但孟雪于他却像是个温柔的大姐姐一样。
    此刻,他把东西背在自己身上:“我今天的功课都已经达到孟叔叔要求啦!再说,孟叔叔现在满脑子都是孟雨大哥的婚事,所以也小放了我几天假。可是,小雪姐姐,你干嘛一个人跑出来买这么多东西,还自己背,你哪里背得动?”
    孟雪一笑,那笑容美极了:“哥哥回来了嘛,还带了嫂嫂回来,好多事情不能凑和,我不去替他和嫂嫂都置办来,谁去呢?”
    萧梦晴道:“我呀!给姐姐做什么我都愿意。”
    孟雪噗地一声笑了:“你呀,嘴巴像抹了蜜。”
    孟雪笑得像花儿一样,更美了,萧梦晴痴痴地看呆了:“姐姐,你好美啊。”
    孟雪打了他脑门一下:“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我们赶紧回去吧。”
    萧梦晴忙点头:“姐姐你走慢一点,不要太赶了,会累到的。”
    孟雪忍不住又笑了:“你还真很会体贴人,将来你媳妇有福气了。”
    萧梦晴不乐意地叹了口气:“可惜再没有比姐姐好的了。”
    孟雪又打了他一下:“不许胡说。”
    他们说笑着往回走,却不想正看到应少言。应少言正呆呆地看着孟雪。
    他两年没有见过她了,此刻看到,只是满心的痛。
    又看到萧梦晴小小年纪,却长身玉立,灵气毕现,多像从前的自己。而且,这么小的孩子,却这么会说话,会体贴人,更衬得自己像个呆鸟。
    他自然不会嫉妒萧梦晴和小雪的亲密,他看得出来那只是纯真无邪的姐弟情而已。他只是羡慕他小小年纪就很懂得温柔体贴,天生就招女孩喜欢。而自己,也许根本不配小雪这样的人喜欢。
    那天仙一样的女子,当初死心塌地跟了自己,自己却这样对待她,终于让她受不了离开了,又能怪谁呢。也许这一身病,满心的伤,就是老天爷在惩罚自己吧。
    孟雪看到是应少言,浑身震了一下,随即道:“表哥,好久没见,你回西玉州了?可表哥是不是走错路了,应宅在那面。”
    应少言呆呆地看着孟雪,那如画的五官,他永远也看不够,却两年都没有见过了。他仍然呆呆地说:“小雪,孟雨回来了,他还活着。”
    孟雪秀气绝美的小脸像结满了冰霜,却没有什么表情:“是啊,哥哥久死一生,孟雪庆幸他能自己回到国朝,让爹和娘不用再伤心。”
    应少言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愣了半天才又说:“小雪,孟雨回来了,你也回京城吧,我好想有咱们自己的家。”
    孟雪眼泪滴下来:“国朝少不了小应大人,您如今志得意满,要小雪干什么?况且小应大人也从不以小雪为意的,何必现在如此苦情。”
    应少言更呆了,他整个人都恍恍忽忽,似乎再也回不到正常的情绪当中:“小雪,我是应该先去看父母,可是我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这个地方,我心里就是想见你。”
    萧梦晴一看这情景,一时觉得应少言十分可怜,他也知道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少言大哥才和小雪姐姐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体谅应少言的左右为难,甚至想起大哥萧梦时当初苦苦追求孟雪的情景,心里不忍,忙乖巧地说:“小雪姐姐,我把东西先送回家去。”
    他又对应少言道:“少言大哥,那您把小雪姐姐送回家啊!”
    他心里想给应少言个机会,应少言也下意识地点头。孟雪却拦住萧梦晴:“梦晴,我们走吧。小应大人要赶紧去看父母的。”
    萧梦晴也知道先看父母是不可变更的大事,不然就不合礼数,那是很严重的事,忙对应少言说:“这里离孟叔叔的家也很近了,少言大哥不要忘了过来,见见孟叔叔和孟婶婶。”
    应少言说了声“好”,便一切话都噎在喉咙里了。
    见了父母,母亲埋怨了几句,父亲并没有怎么样说应少言,反倒对他很和气体贴,问了他几句在京城如何便让他先休息。只是应少言住了两天,便对父母道:“京城形势紧急,孩儿回来,一是想看看父母,二是孟雨回来了,国朝局势也相对稳定了,儿子也能暂时脱离,也想解决和小雪的事情。只是,儿子先见到了小雪,或许她已经对儿子完全失望了吧,儿子心里也惭愧,这就去拜见一下姑姑和姑夫,然后打算回京城了。”
    苏绮云心里抖抖的:“少言,你就彻底放弃了和小雪复合吗?你看孟雨和笑笑,历尽苦难,不是终于在一起了吗?娘知道你努力过了,可你性子太软弱,并没有真正的去努力啊。”
    应少言摇摇头:“娘,不是少言不努力,是少言真的在小雪面前无法解释。我要怎样才能补偿她的丧子之痛,或许会有人对她更好。况且,我现在是残疾人一样了,又何必去误人青春呢。”
    苏绮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少言,孟雨和笑笑也很快就有孩子了。你何苦惩罚自己呢,爹和娘也只有你这一个独苗啊。”
    应少言摇摇头:“娘,儿子已经满心疲惫,容我先和小雪彼此相忘吧。但我心里只有小雪一个,她不愿做我妻子,我就永远不要有妻子好了。”
    应正云叹了一口气:“少言,孩子没有了,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又不是不可挽回。你们那么年轻,又彼此相爱,为什么不可以将心结解开,重新开始呢?爹和娘一直都很宠小雪的,我们本来是这么幸福的一家,你再努力一下,让幸福重新回到家里,不好吗?”
    应少言低下头,半晌才道:“我明日去看姑姑和姑夫。只是儿子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用,心里明明很诚恳,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也没有办法给小雪和姑姑姑夫解释清楚。”他没有办法说,他即使在萧梦晴面前都感到自卑,自己不会说话做事又不漂亮,他不知道用什么去说服姑夫,去证明自己还值得小雪回头。
    孟家简陋的小院却是笑语盈声,婚期眼看临近了,应秀灵还不怎样,孟定国简直沐浴在幸福和阳光当中。他孟定国的儿子,终于要娶亲了!他终于要抱上孙子了!
    就在他们无比开心与幸福的时候,他的那个倒霉女婿上门来拜见岳父岳母了。他无言而羞愧,他伤心而失望,他郁闷而不能自解。只能依例向岳父岳母行礼。看到他枯瘦萎靡的样子,应秀灵也无法再生这个侄子的气了,倒是宽慰了他几句。时间流逝,她也知道应少言坚持留在京城,是为了孟定国的安全。面对那些老奸巨滑的国朝重臣,他不知道用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艰难和凶险才维持了现在这个局面。
    孟雪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而萧梦晴倒很乖巧,他又陪孟雪说话,又忙着给应少言搬椅子,倒茶,放衣的。他知道要想姐姐幸福,就得哄好了姐夫。但是他心里也没有把握,这个漂亮的姐姐,实在是性子太强,而且对姐夫失望透了的样子。
    孟雨和笑笑也说了无数好话,而孟雪就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应少言实在呆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向岳父岳母告辞。孟定国问他打算在西玉州呆多久。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已经陪了爹和娘两天,京城的事情也繁忙,见过姑姑和姑夫,少言就回京城去了。”
    孟定国惊道:“孟雨的婚礼你也不参加了么?”
    应少言的泪水只能在心里流:“姑父,参加别人的婚礼,看到别人的幸福,少言只能更痛苦,侄儿还是尽早回京城去吧。”
    他说罢,给孟定国和应秀灵行了礼。又和孟雨、笑笑告别。这才对孟雪道:“小雪,你不要太辛苦了,如果有需要我做的事,不论什么事,只要差个人告诉我知道就好。你要需要我回西玉州,我随时马上回来。如果你不需要我出现在你面前,我也就不招你讨厌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脚步竟然有些踉跄。大家知道他心里必定是极度痛苦,而孟雪也不可能不痛苦,只是在那里犟着罢了。
    笑笑突然像想起什么,叫住他:“少言大哥,我看你脸色不对,你是不是最近都没有吃药了?”
    大家听了笑笑的话,都是一惊。
    应少言惨笑道:“还有什么心思吃药,当初就不应该吃。”
    笑笑急道:“那怎么行,那药是又苦又难喝,可这两年大哥都是靠着坚持吃药才撑下来的。你说吃药能让自己身体好起来,就可以回西玉州看亲人。可现在又为什么又不吃了?”
    应少言勉强笑了一下:“不是已经回来看过了吗。这一走,如果没有人需要我,也就不需要回西玉州了,又吃那药有什么用。”
    笑笑道:“大哥等等。”便跑到里屋,应秀灵吓了一跳:“笑笑你可慢点!”可笑笑已经进了里屋,一会拎出像山一样的药包,至少有几十包药,用绳子拴在一起。
    她对应少言道:“少言大哥,我知道你的药快要服完了,特意替你配的,你要走,也把这药带上。”
    应少言看着孟雪,而孟雪却坐在那里,一声不吱。
    应少言顿时觉得万念俱灰,下死力气地说:“不吃!早早死了的好!”
    说罢谁也不理,转身就走了。
    笑笑急忙看着孟雨,孟雨从笑笑手里拿过山一样的药包,往孟雪手里一塞:“快送上去,不然表哥真要死了!”
    孟雪刚才已经心里翻江蹈海。此时看到应少言不拿药就径自走了,早就慌了。急忙从哥哥手里拿过药包,往门外就跑。
    她身体弱,动作也慢,应少言赌气好几天没有吃药,也走得踉跟呛呛。孟雪好不容易追上他,气都快喘不过来。她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臂,硕大的药包在她另一只手上左右摇晃着,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应少言被她柔软的小手突然抓着,心里一颤,急忙转过身,看到孟雪追自己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眼泪终于奔流而出:“小雪,你不要那么恨我。”他一下就抱住孟雪,两个人都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他抓住孟雪的肩膀:“小雪,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但如果你都不要我了,我又能去哪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孟雪看着应少言,眼泪像水一样涌出来:“表哥……”
    应少言将孟雪扶起来,不顾自己也摇摇晃晃的,却紧紧抱住她:“小雪,不论我还能活一天,还是活一年,十年,一百年,我们都不要再分开了好吗?你生气可以打我骂我,再也不要走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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