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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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就和他当年做着干部样,扯着嗓子对着楼上答:“集合!都下来集个合!”

    又问到:“是不是捉住了贼?”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丁庄的人,病人们,就都从屋里出来了,有的揉着眼,有的穿着衣服系着扣,陆陆续续的,从屋里走出来,在桐树和球场中间站了一大片。那中间,也还站着我叔和玲玲。没有人看见他们是从哪出来的。他们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齐着,脸上还散着亮堂堂的光,像他们压根就不是病人样。他们站在人群里,分开着,像他们压根就不曾在一块呆过样。日头已经从东边地平线上升上来。嘭的一下升上来,新的一天就到了。就开始搜着捉贼了。

    我爷说:“人都病到这时候,活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儿天,可到这时候,你们还要偷。还要偷——昨儿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钱。”

    李三仁就在边上大声插着话:“丢钱无所谓,可他偷了丁庄村委会的章。那公章十年没有离过我的身,昨儿夜里被这贼给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爷扯着嗓子问:“谁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块儿,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话说完,爷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儿地扫过去,我叔就兴奋奋地挤出来,大声说:“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谁让他偷了我兄弟媳妇玲玲的绸袄呢。”

    玲玲的脸便红似日出了。

    我叔就从人群里边走出来。英雄一般站了出来了。

    待又有两个人立站出来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屋子楼上楼下地搜。

    也就搜到了两个贼。

    一个贼是赵秀芹。是给大家烧饭的赵秀芹。

    赵秀芹的热病也到时候了,脸上的疮痘一粒挨一粒,胀得都如熟透的豌豆儿。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疮痘和脸上不一样,是落了以后新起的,都还呈着新红色,和平原上的的出日一模样,一个靠一个,一个挤一个,因为痒,因为总是挠,它就烂了化浓了,胳膊上都还挂着白水儿,有一股她不愿让人闻到咸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热病半年了,身上的疮都四起四落了,人该早死了,可她还活着。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该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还活着。

    说起来,比她大十岁的王宝山是卖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钱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后就跟着王宝山去卖血,替男人还着娶她的钱,可到了十年后,王宝山没有染上热病她却染上了。半年前,发烧那几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脚跟用力蹬着地上的土,又哭又唤说: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他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白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色。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身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床上没起来。那时候,楼上的几个屋子都已搜过了,只有赵德全的床铺没有搜。赵德全躺在床铺上,从窗口过来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照成了干红色,像干尸的脸晒在日光下。都知道,赵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辈子老实巴脚种着地,做生意时认不了秤,也算不过来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钱,连八年、十年前丁庄疯着买血和卖血,他卖多少都不曾问过应该得到多少钱。从来都是你想给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钱,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黄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血浆袋,抽到袋满了,他的脸黄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干尸样晒在日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白。死鱼样的白。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脱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发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那绸袄红得如新生的日光样。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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