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第一章
    郭氏替丈夫穿上袍子。
    这是清晨,外间还没亮透。
    郭氏,小字孝梅,是当朝宰相郭廷臣的女儿,也是皇上最宠幸的郭皇妃的嫡亲妹子,而她的这位夫君更是近年青云直上的兵部侍郎时承运时大人。
    郭氏对成亲两年的夫君有些敬畏。
    照理说,夫君也才二十五岁,比家中兄长大不了许多,却老成得跟爹爹一般模样,平时不苟言笑,便是对着她也没笑过几次。
    不过,也有个好,他不近女色,虽然长得跟天神一样俊美英武,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先前还担心他会不会学着新鲜好男风,结果也不是。
    闺中密友都羡慕她有这么个好夫君呢。
    何况,她前年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儿子时璧,女儿时枫。
    真是很美满呢。
    不过夫君又要出远门,受皇上钦命去边关视察军情。这一去,年底能回来就不错了。
    「夫君,行装都备好了,让小三儿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她柔声说道。
    时承运点点头,淡淡交代:「家中事有劳夫人了。」说完便出了房门。
    郭笑梅瞧着夫君挺拔的背影,心里却无端端冒出些酸涩。
    边关苦寒,但是北边胡人虎视眈眈,却是最要紧的边防所在,不过时承运明白,皇上派给他这么个苦差事,真意是让他避开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纷争。
    他的皇妃大姨子刚诞下小皇子,太子去年亡故,朝中真是不太平。
    其实边关军防有大将军布晓霜管着,那用得着他来操心。
    他们在路上行了有三个月才视察了两处,这日便到了北地最荒僻的峭山关。
    这地方整年风雪黄沙,百姓少,倒是有些走马帮的商贩,剩下的就是那一营长年驻守的军士了。不过军士最高等衔也就是个校尉,相当于文官的七品小官,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像时承运这样的天子近臣。
    因此峭山关早在时承运到来前两个月就将这件大事传得沸沸扬扬。
    峭山关这苦地方就那间「吉祥客栈」算是热闹,老板老关头是为数不多的本地人,祖辈建了这个小客栈,生意做了倒也有近百年。
    行脚商人、边营里的军士都爱在这里歇脚吃饭,客栈常也有些唱小曲的姑娘,说书的老爹,当然大伙更喜欢唱曲的姑娘,要是逢着人家心情好,还能搂着软鼓鼓香喷喷的身躯睡一宿呢!
    不过稍有点姿色的粉头怎么会在这地界混着,多半会随了马帮贩子进关享福去。还好,这吉祥客栈楼上有个小碧。
    说起这小碧,客栈里吃着饭的爷们都会露出点会心的微笑。
    小碧是个……怎么说,小碧是个男的,二十出头,长得倒也就那模样,只是笑起来露个酒窝,加上唇边一颗小痣,有些招人。若是和姑娘比起来,当然没啥劲头,可没姑娘时,和他滚在一处,也是个乐子。
    而且要价也比粉头便宜多了不是?
    不过倒也没人敢太欺负他,这里谁都晓得小碧的老相好,就是这峭山关最大的官,边营里的焦应焦校尉。
    不然就那精明得跟老狐狸一样的老关头能让他白住在客栈里,虽然只是个小阁楼?
    这日,京城来的大官就来峭山关视察了,那个气派,连排头兵举着的刀都比边营里的亮晃。
    那位时大人更是了不得,虽是文官出身,竟没坐在轿子里,反而骑个高头大马,俊得没边没沿,仿似天神下凡一般,只是脸上透着股寒气,让人不敢多看他一眼。便是那些有点见识的行脚商贩看了一眼后也都速速低下头去。
    敢情京城里的人果然不同凡俗。
    而此刻,吉祥客栈的小阁楼里,一个少年人坐在暖炕上闲嗑着瓜子儿,身边却是个军戎打扮的壮汉。
    「焦大哥,你真不去迎那位时大人?」少年长相倒是普通,单眼皮儿,薄嘴唇,翘鼻子,皮肤也不挺白,倒是嘴角有颗痣,平添了几分妩媚邪性。
    「谁稀罕他呢,不就一小白脸么。」壮汉气愤说道。
    「你见过?」
    「说是二十五六岁,文官,宰相的女婿,皇妃的妹夫,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那我要瞧瞧!」
    「小碧,外边儿冷!」
    这小碧倒是兴头大得很,跪在炕上,将阁楼的小窗户悄悄往外推了点儿,虽然只推开了一条小缝,呼啸的寒风已然透进,他打个寒颤,掩好衣襟,还是眨巴着眼睛往外瞧。
    大队军士慢慢行过来,高头大马上的「小白脸」大人也越来越近。
    小碧眼里稍露出点迷茫的神情。
    他喃喃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壮汉听:「我不说过么,我家小叶子可精神呢,你瞧,就跟这大老爷一个样子呢!」
    壮汉稍皱了下眉,这小碧口里的小叶子是他旧相好,而且是早死了多少年的旧相好,谁也没见过,只是他时常叨念,还煞有其事立了个衣冠冢,逢了节气就去拜祭。
    小碧这孩子就有些神神叨叨,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还是凑到窗缝儿看一眼。
    便是对那小白脸再是唾弃,却也不得不喊声好,真真标致风流人物。而且眉宇间不怒自威,倒似有些本事。
    「焦大哥,精神吧,我家小叶子真跟他长得很像哦!」
    焦应瞧瞧趴在窗边眼都不眨盯着外头的小碧,心里叹了句,一把将他拎起来:「醒醒了,那是时承运时大人!」
    「我知道!」小碧嘟哝着,继续拿了盘里的瓜子儿嗑起来。
    隔了半晌,他却又说了句:「真有些像。」
    焦应受不了他,捏他脸颊:「你那个相好不在十里坡坟地里躺着呢?」
    小碧低了头,拿了个瓜子在桌上画圈:「那、那坟里没尸身……」
    「那你拜祭个鸟!」
    「他定是死了,不然他肯定会来瞧我。」
    焦应无奈叹了口气,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清楚他性子:「你这些天呆这儿别下去,免得惹是非。」
    「我能惹什么事儿?」小碧一抬眼,却没了迷糊劲儿,相反是机灵惫懒。
    「你做这营生,兴许那小白脸不待见,多在意些!」焦应站起身准备离开,口气里有些生硬。
    小碧朝他做了个鬼脸:「这营生怎么了,不偷不抢,给爷们儿解闷,自己也能攒钱,焦大哥你自个儿都说要向朝廷申请给营里弟兄配营妓!若说那个姓时的大官讨厌兔儿爷,那就更没意思,哪个营里没这档事儿?多得是!」口齿伶俐得很,旁人根本插不入嘴。
    焦应回头,脸上带了怒色:「有这么糟践自己的么,我说你、说你兔儿爷了?」
    他和这小碧有缘,本也不愿他做这营生,但他这芝麻绿豆官,薪饷少,油水更是半点没有,养活家小都勉强,哪有余钱供养他呢。更何况──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又缓了下来。
    那边小碧倒又陪起小心,一双眼睛笑得[成两条小缝儿,显了几分稚气,他神神秘秘附到焦应耳边低声说:「我已经攒了九两银钱,顶多再过半载就能有十两了!到时候焦大哥你再贴点儿,小碧我就收山回关内!」
    九两银子?
    焦应疑惑地看了看小碧。
    小碧笑得更欢:「你不记得上回那老范,临走给个金豆子,真还是有好人啊!」
    「这关内有那么好么,那老范──」那老范就是个老畜生,还好人?
    焦应捏了下拳头,跺了下脚,便转身出去。不料走得急,忘了这是阁楼得弯腰,「砰」一声撞了头。
    小碧忙跳下炕:「焦大哥你可当心啊,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老实呆着,等他们走了再挣钱行不?」
    焦应拿他没辙,摸摸头,下了阁楼。
    楼下几个商贩见校尉大人下来,忙起身行礼,倒是有个常客跟他熟,开起玩笑:「好你个焦校尉,京城兵部侍郎来你都敢不应,原来在这儿快活!」
    焦应有些尴尬,径自掀了门帘出去。
    剩下几个酒客对看几眼:「那小碧果真有些名堂,这等勾人,连上峰官员都不拜见了。」
    阁楼上,小碧送走焦应便钻到被窝里想心事儿。
    他也知道自己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很多事情想不通透。平时也不管,可今日看到那大官,心里就说不出抑得慌。
    自己在峭山关吉祥客栈待了有五年了,之前应该不在这儿,在关内,跟小叶子在一起。
    那时候很开心,小叶子是对自己最好的人,比自己大三岁,长得又好看,本事又大。
    有时候他也纳闷,大事都记不清,可偏偏小叶子对自己说的话,两人一起做的事,再细小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叶子说小笔最好看,小笔的痣很好看,小笔的酒窝很好看,小笔的鼻子眼睛身体都好看。
    是小笔,自己是小笔,不是小碧。焦大哥弄错了。
    小叶子喜欢搂着自己睡觉,四处乱摸,自从第一次欢好后,便日日腻在一起。
    小碧偷偷想了会儿,头蒙在被子里,脸再露出来时却透了些红,带了喜气。
    每次想到那些好时光,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赚翻了。小叶子多好看呢,比自己好看多了啊,却把自己当心肝一样。
    被当成心肝,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那种。
    小碧想着眼睛又笑得[成了两条缝,不过不能每天都想,他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到节气才能想上一个时辰,这样就能想一辈子,天天想,万一腻了怎么办。
    有时候也是自己嘴贱,忍不住会对焦应说起小叶子的事,他小碧可也是很吃香的人物呢!
    不过大抵是没人信的了。
    也难怪,有时他自己都不信,长得也就算过得去罢,又没什么本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会有那么个人喜欢自己,莫不是做白日梦?
    还好,还好有这个──
    他悄悄探到炕席下,好半天,摸出个绣花小包,有些旧了,不过仍看得出簇新时是颇精致讲究的物品,他将丝带解开,小心翼翼摸出一个玉蝉,碧绿的,像真的一样。
    是十五岁生日,小叶子送给自己的。
    他轻轻地抚触,生怕弄坏,应该值不少钱吧,不过绝对不卖掉,也不给别人看!
    是有人像心肝一样疼惜自己……他轻轻叹口气,才将玉蝉重新收到小包里,妥善藏好。
    在炕席下面的另一个小洞里还有个布包,里面藏着九两银钱。他攒了很久。
    他答应小叶子,等攒够了十两银子,就带他一起去关内,买两亩田,买些鸡鸭,好生过日子。
    他坐起来,又嗑瓜子,磕了一会儿,又扒开窗缝往外看了眼,队伍早就离去。那个时大人应该已经到了边营。
    真的很像小叶子……
    他闷闷地嚼着瓜子仁,小声咕哝:「喂,不会怪我吧,谁让我没本事,只能这么攒钱。在这里还有老焦罩着,进了关里迟早也得端这碗饭,还不定受什么欺负。喂,你不能怪我,我跟你都讲过哦。我给你剥瓜子啦。」话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说完,他自己吃一个瓜子仁,便再剥一个出来放在小碟子里,慢慢便堆了半碟子。
    「小叶子你一定不会生气!」 他其实还有些事接不起来,不过懒得想了。
    这几天估计攒不了钱,只能睡大觉了!
    他一头仰倒在炕上,皱了皱鼻子,竟有些俏皮。
    唉,给我吃了吧!他肚子里念了句,便又坐起将剥好给小叶子吃的瓜子仁一颗颗扔到自己嘴里。
    时承运到了边营都没见到峭山关最高长官焦应校尉。
    他只是坐下茗茶,面无表情,不知喜怒。
    焦应的副手卜大启见状更是急得直搓手,但他又是个粗汉,面对天纵英姿的青年官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只能梗着脖子一径往营房外张望──这老焦怎么这关口还闹别扭,半个人影也没有!
    再过了半刻,时承运仍是不动如山,他身边的小吏先耐不住:「不知这焦校尉忙于何种公务,让时大人在此干等?」
    「这……他……时大人恕罪……」卜大启连连作揖。
    「简直荒唐!」这小吏一路跟着时承运,到了哪处不是被当了活菩萨那般供奉,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卜大启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时承运仍是没作声,只将手中杯盏轻放于桌,稍抬头向小吏处掠过一眼。
    只那么不见火气的一眼,还待继续发作的小吏顿时脸色一变,鞠身听候上峰发令。
    「卜校尉请起,我等过来叨扰已是不安,不必挂怀。」时承运淡然说着。
    卜大启听了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这时大人看着挺仗义……
    他刚从地上爬起,却听得外间传来步履声,老焦!老焦回来了!
    果然随着脚步声,一位髯须壮汉走入营房,时承运先行站起:「焦校尉,承运在此久候啊!」
    焦应先前便瞧过这兵部侍郎的样貌,但也不曾料到对方堂堂三品官员,对自己这般客气法,便也行了一礼,不过仍是没说话。
    时承运嘴角微牵,这焦应显是个耿直武人,久处苦寒边地,对朝廷有些怨言也在所难免,本来他就是皇上派来师恩抚慰的么。
    「时大人一路辛苦,这峭山关也没甚风景秀色,也没甚山珍海味,还望见谅!」
    卜大启见焦应这般说话,急得拼命扯他袖子,又忙不迭陪小心:「时大人,您先歇下,晚上营里给您接风。」
    焦应虎着脸,瞪了副手一眼,营里哪有什么余钱!
    时承运示意一下身旁小吏,小吏立刻言道:「时大人晚间宴请全营军士,每人犒赏文银一两。」
    啊?
    焦应闻言脸上也不禁有了喜色,这一两银钱可是普通军士两年的薪饷!一时间营内欢声四起。
    而时承运却在热闹中起身离开营房,他也没回营中住处,相反信步走向营外,并将身后的侍卫挥走,侍卫们只好远远跟在后面保护。
    此时正逢初秋,但这峭山关已是寒风飒飒,满目疮痍,望眼皆是黄沙戈壁,一片萧索。别说人畜,便是树都见不着一棵。
    时承运却似对这景况毫不在意,低头漫步,默默思虑朝中形势。
    虽然皇帝想让他置身于外,但世事难料,能做的只是尽量周全的准备。
    他这么想着,再回过神,已然走出很远,也就这时才有暇看到身边景况──离了四五十丈处有一个坟堆,看情形是个新坟。
    他心里突地想到,不知小笔……
    刚虑及此,却猛地咬牙,硬生生刹住自己的思绪,转身回营。
    若他再往前走些,或许能看到墓碑上的铭文──「小叶子之墓」。
    晚间,全营开席,酒是从关内运来的上好白酒,菜是前所未有的丰盛,厨子宰了两头猪,三头羊外带鸡禽无数。待时承运出现,兵士们齐齐行礼:「谢时大人!」声音雄浑之极。
    时承运微微颔首入座,酒过三巡便先行离去。
    果然,他一走,场面更形热闹,军士们和焦应都熟识得很,纷纷前来灌酒,务必灌醉为止。
    卜大启日间担惊受怕,这时候扯了嗓门叫道:「好你个老焦,自顾和你那小碧妖精逍遥快活,却让我老卜做你挡箭牌,罚酒三杯,喝!」
    老焦已是半醉,也不管是何种理由,拿了酒就往嘴里倒。
    一旁军士顿时起哄,七嘴八舌,句句都离不了吉祥客栈的小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并未参与闹酒疯的兵部小吏假作随意问身边的人:「那小碧是哪位姑娘?」
    那兵士醉眼朦胧,哈哈大笑,附到他耳边大着舌头:「那、小碧是、是──个男的,我们焦大人的、相好,哈哈!」
    小吏听了一呆,本来这男风在京城贵族中也颇风行,可那大老粗竟然为了玩兔儿爷不来相迎!真真可恶!
    酒席散后,他便去了时承运的住处,将此事一一禀告。
    时承运一边拿了卷书在烛下阅读,一边听小吏汇报,听完后却什么也没表示,便将小吏遣出。
    小吏出去后,他放下书,看着闪烁不定的烛火,竟有些出神。
    那粗汉所谓的相好也不过是拿来做借口,不来相迎实是发一发多年的牢骚。
    只是,小碧……
    小笔。
    他闭了双目,两眉深皱。
    不知怎地,到了这峭山关,竟然两次想到他。可是并不愿想到。
    小笔是他幼时的伴读加书童,却惫懒得紧,根本不喜欢提笔看书,就喜欢上树掏鸟蛋,下河捞小鱼,挖土弄蚯蚓,笑起来露出个小酒窝,嘴畔有颗黑痣。实是有趣。
    两人自幼相处,十多年的情分……
    没了他真是不惯。
    他还是回想了一些当年的事情,却没有想象中的悲郁难抑,相反,似乎只是想到一个逝去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他突地一笑,自己的涵养功夫确实有长进。
    又或许是光阴最无情。
    令他能够轻描淡写地想起那些来,想起已然永远失去了的小笔。
    这晚,他兴致颇高,还想到了有两颗虎牙的儿子小璧,笑起来也有酒窝,抓周的时候拿的竟然是个弹弓。
    直到深夜,他才灭了烛火睡下,书只看了一半,便从袖中拿出个碧玉蝉镇住纸页。
    躺在暖热的炕上,很快就睡去。
    只是入睡后,那张脸又晃进了脑海,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缝,每日间都乐颠颠,全然不知忧惧,他想叫他一声,可是,另个声音却说,死了,奉笔死了,既然你还活着,便往前行吧,莫再纠缠。
    于是,那张脸却又模糊起来,渐至消失……
    啊──他只觉得胸闷无比,好似隐隐存了些清醒,暗自嘶喊,这不是梦么!这不是梦么?
    梦里又计较什么……
    便这么无端端地醒过来,他张开眼看着屋顶,心里蓦地一阵紧跳,突然间,房门破开,一条黑影斜里杀进来,直扑向他的床榻。
    时承运虽没武功,这些年历练下来,动作却也利落,一个侧翻躲开,但是杀气还是扑面袭来。
    正是危险万分的时刻,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条淡色黑影,只听得两声刀锋插入肉身的恐怖声响,先前的刺杀者肋下中了两刀,倒在地上。
    房中重又亮起烛光,地下的人已然身亡,后出来的两个侍卫单膝跪在地上,静默无声,似乎适才的杀戮对他们没造成任何影响。
    而披上单衣的时承运也是面无表情,抬手做了简单的手势,身手极高明的两名侍卫又微一颔首,一个清理血污现场,一个扛着尸体越窗而去。
    一切回复平静,房内又只剩下时承运一人,他将玉蝉镇纸收到袖中,重新开始看书。
    这是一年来的第六次刺杀。
    他至今都没确定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派出,内情太过复杂。
    他下意识摸了下袖中的玉蝉,当年他跟着哥嫂离开也是对的,跟在自己身边也过不了什么安顺日子。
    第二章
    焦应总对小碧存着怜惜,甚至经常嗟叹,但小碧却觉得日子也还好过。
    这里来往的人并不多,跟他有交往的也多是熟客,虽然谈不上感情,至少有些交情,平日间对他也算不错。
    他知道这都是托了焦应的福。
    不过这几日真是难熬,那时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离开,自己听了焦大哥的话,除了每天一次下楼拿饭菜,便一直待在楼上。
    这天他睡到晌午才醒过来,听到楼下有些动静,便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出门在楼梯边往下看,却是一大堆军士涌进客栈。
    这是干什么?
    他立刻缩到自己的小阁楼里,重新钻进被窝。
    「咕噜咕噜」肚子叫唤个不停,饿了……可是下面那么多人,看打扮不是边营的人,多半是那个京城的时大人带来的。
    要不要下去呢?
    他窝在被子里忍了好一会儿,可下面嘈杂的声音依旧。
    真讨厌!他小声嘀咕,楼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剩下的一点儿瓜子昨晚上也嗑完了。正想偷偷下楼,却听得熟悉的步伐声由远及近。
    阁楼的门被推开,焦应拿了个食盒进来:「快些吃了。」
    食盒里都还是前两日营里大摆宴席剩下的菜,倒也没人动过,味道好得很。
    小碧笑[了眼,咕哝着:「焦大哥够义气……」便拿了鸡腿往嘴里塞。
    焦应伸手去揉他头,小碧却又去食盒里拎了块排骨,头便脱开了焦应的手。只不知这动作是偶然还是故意。
    焦应叹口气,神情有些古怪:「你便吃着,安分点儿。」
    「什么时候不安分了嘛!」小碧包了一嘴肉,朝他笑笑,笑容里却带了丝歉意──不喜欢别人揉自己的头,小叶子才可以,对不起哦,焦大哥。
    焦应摇摇头便推门下楼,不想还没出去,楼下却上来好几个兵士,领头的却是那个始终看他不顺眼的兵部小吏。
    小吏皮笑肉不笑:「焦校尉,把娇客叫出来一起热闹热闹么!」
    焦应脸一沉:「大人说笑了,只是我远房兄弟,来,咱们下楼继续喝。」
    「这就更见外了!既是焦大人的兄弟,大伙儿更要亲近亲近了!」小吏心里冷笑,不信不让你姓焦的出个大丑!
    兵士们在营里混了几日,多半都晓得阁楼上藏着焦应的小兔爷儿,半是玩笑,半是好奇,一定要瞧瞧,顿时起哄──
    「焦大人瞧不起我们!」
    「让兄弟瞧瞧还能少了个指头不成?」
    焦应头疼不已,却不料阁楼的门开了,只听得小碧的声音响起:「各位爷们儿,小碧陪大伙儿喝酒去!」
    兵士们这一看,倒有一大半没了兴致,还以为是什么天仙佳人,能让焦应放了时大人不接,与他要好,却原来就是个长得齐整些的少年罢了。
    嘿,这姓焦的,莫非家里老婆长得太丑?
    不过,兵士们还是挤着焦应和小碧下楼喝酒。
    一时间,吉祥客栈热闹非凡,小碧虽然长相不是顶标致,酒量却好得很,与兵士们猜拳斗酒,逗得众人都挺乐乎。
    且有几个人渐渐觉出他的好来,说话讨巧让人舒坦,笑起来也自生出股媚意,多日没碰过小娘,心里竟给挠出几分痒,于是便毛手毛脚起来。
    焦应在旁自是看不过眼,不过一众人都喝得有些醉意,更是肆无忌惮,有个胆大的就将小碧抱到膝盖上要灌他酒。
    小吏见焦应脸色难看,更是故意拿了酒盏敬酒。
    而被逗弄的小碧却灵活得紧,对付这些醉汉颇是在行,悄悄给焦应打了个眼色,让他别担心,也不知怎地便从那军士膝上下来,反倒拿了杯酒倒灌回去。
    正热闹的当口,突地客栈门帘被掀开,进来的是个极为俊美出色的青年,只脸容严肃,不怒自威。
    时大人!
    兵士们顿时收敛,站起行礼:「见过时大人!」
    焦应趁此机会让小碧上楼,却不想小碧根本未瞧见他眼色,只呆呆地瞧着门边的时承运。
    小叶子……
    若不是身边人都叫着「时大人」,他真想上前喊声小叶子。
    不是像,是一模一样,除了眉间多了道细纹,完全一模一样。
    想想也是,两人分开已经好久,小叶子也会变成大叶子的。
    可是,难道他真的是小叶子?这么一个大大的官?宰相的女婿?
    小碧心思突地模糊起来,小叶子是死了啊,小叶子不死怎么会不来找自己?这个大官儿怎么会是小叶子?
    他叫什么?叫时承运。
    那小叶子姓什么?小叶子姓什么?
    他想不起来,他一直想不起来,只记得小叶子三个字。
    他紧紧咬住唇,深吸口气,也许自己太想小叶子了,才会将这大官儿认错。
    时承运进这吉祥客栈前就听得里面一片嘈杂,猜拳劝酒声屡屡不绝,不过军士一路寂寞,偶尔欢聚也无妨,何况他早料定那小吏必会去寻焦应的晦气。
    果然,其它军士都纷纷行礼,只那焦应一脸尴尬站在屋中,还频频使眼色,估计是要他相好回避。
    他转眼看向另一边呆站着的少年,本就没甚表情的脸突地一紧──
    小笔……
    身着半旧的嫩绿夹袄,衣襟大敞,发髻凌乱,两颊嫣红,口边还有酒渍,眼神更有些迷乱。
    「小碧!」焦应在旁轻声示意。
    小碧?
    姓焦的相好?
    怎生长得这般模样?
    兴许这些天老惦着往事,这伧俗小倌怎可能是奉笔。
    他慢慢走到桌前,坐下,轻轻说了声:「免礼吧,大家继续。」说完,自己都很诧异声音的平静。
    兵士们如蒙大赦,又坐下饮酒。
    小碧仍是呆立未动,焦应过去扯他,小吏却趁机禀告:「大人,这小碧是焦校尉的远房兄弟,和大伙儿乐呵乐呵。」
    时承运转过眼,扫过焦应扯住小碧衣裳的手,和紧靠着小碧,还搂住他腰的兵士的手,仍然没什么表情。
    小碧当然瞧见了他神情,那般平静,声音更是冷淡,心反倒放下了些,说了么,怎么可能是小叶子呢。
    军士们本就有些酒意,见时大人没有怪罪的意思,胆子更大,撺掇着小碧也给时大人敬酒。
    时承运冷冷看着那带些媚意的绿袄少年,不置可否。
    众人更是起哄:「小碧,看你本事了,给时大人敬一杯!」
    小碧接过酒壶,笑却僵在脸上,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瞧不起自己的大官儿不是小叶子,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总觉得事情邪门。
    长得这么像,便好像真的是小叶子瞧不起自己,早知道死也不下楼。
    不过没等他敬酒,焦应已经抢过酒壶:「大人,我这兄弟不懂规矩,还是我来敬您!」
    时承运轻轻哼了声,却又扫了一眼小碧。
    小碧忙扮了个笑脸:「大人!」并从桌上另取了个酒壶,给他斟酒。
    可是倒酒时,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对方冷冰冰的眼光射在身上,连手都要发抖。小叶子生气时便是这样,不言不语,就冷冷瞧着自己。
    他生气么?
    酒好不容易倒满,小碧轻轻举起来,微低了头说:「大人,远道而来,还请饮了这杯……」接下去也不知该怎么说。
    时承运却也没接。
    小吏以为大人发怒,心里大为得意。
    小碧却有些难堪,本来他从来不觉得劝酒讨好有什么难堪,就是为了攒钱,爷们高兴了,自己的钱就能多攒点,就能早点回关内。
    可这时,那冷眼瞧过来,总有错觉是小叶子。
    他心里突地滑过句,要是小叶子真没死呢,眼前这个要是小叶子,他见我跟别人厮混便生气了?
    可是这个是大官儿,小叶子从前还说过,做官最没劲。
    场面确实有些尴尬,小碧手都举酸,便脱口说了句:「您不喝我喝!」说完竟把手里的酒灌到自己嘴里去了。
    时承运桌下的手突地捏住袖中的绿玉蝉。
    小笔就是这样,之前还给自己剥瓜子,倒茶赔罪,要是自己没快快领情,便成了他有理,瓜子,茶水全到他自己嘴里。
    想到这儿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冷声道:「焦应,将你这兄弟领回去。」
    「是!」焦应立刻拉了小碧往楼上走。
    几个军士见大人没领情,还以为是他瞧不上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兔儿爷,倒有些讪讪。
    「他住这客栈?」时承运问了句。
    「对,就住这儿,有些年了。这焦校尉将他安置在这,他也不安分,平日里还应酬些过往商旅,这也就算了,边营里也有人来找,总不成体统……」小吏抓住机会,滔滔不绝说起来。
    时承运打量下这客栈,如此苦寒之地,做那皮肉生涯,又能赚得几个钱?
    他淡淡交代:「你们都回去罢!今晚边营还要回请。」
    小吏带着兵士匆忙离去后,时承运到了客栈外,深吸口气,突然打了个响指,两个暗中保护他的侍卫应声现身。
    「去查查这楼上的小……小倌。」
    侍卫悄悄离开,时承运也转身离去。
    阁楼上,焦应皱着眉头:「那是时大人,不是什么小叶子,你以后也别做这营生,喏,给你!」他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小碧。
    小碧兀自有些呆怔,看到银子却仍是高兴,拿到手里才说:「焦大哥算我借你的,以后定会还你,还带利息!」
    掂了掂银子的重量,喜色更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啊?不是说每个赏一两纹银么?」
    「你焦大哥好歹是个校尉,多点儿,赏了三十两。」
    小碧看他,一脸「你好厉害」的神情,逗得焦应直想发笑:「好了,那姓时的过两天就要回京城了,你也别太担心。」
    「嗯。」
    焦应匆忙离开,小碧将被褥下小洞里的九两银钱拿出,再加上适才借的五两,一共十四两,若是省点儿花,可以用上十几年!
    他仔细将钱两包好,放到小洞,又忍不住拿出那支玉蝉。
    一面抚摩,一面喃喃自语:「小叶子,有点想你了。」
    他思来想去,决心早些离开峭山关,那个时大人真是太古怪。只是小叶子的墓还在这边,暂时带不走,只能先带上牌位。
    晚间,边营里又是热闹非凡,时大人马上就要回京城,这可是最后一次酒宴。
    时承运稍稍来迟,但没有提前离席,还破例多饮了几杯,似是心情不错。
    在最热闹的时候,他突然宣布调令:驻扎峭山关多年的焦应校尉有功,即日调往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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