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里给他铺了薄薄一层被褥,他倒下就睡。快天明时剑开掀开车帘望进去,主仆俩搂着彼此,睡得真香。
    他书读得少,昨晚问客栈掌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何解。掌柜的细细解释一通,他便觉得,自己知道得实在是够了。往后要记着,落竹门前不可久站,万一隔音不好,再被自己听见,自己这一颗心,还能碎几次呢?
    出了城,往西走一夜,天大亮时,已经上了草原。草原上行车骑马,难免颠簸。落竹揉揉惺忪睡眼,掀开车帘,向外眺望,好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他脸上立即挂了笑,对剑开响亮地叫了一声:“草原真是漂亮!”
    剑开强笑一下,把头扭了过去。落竹以为他是累了,道:“师哥,你进来休息一会儿吧。”想了想,改口道,“我们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也没关系。”
    赶车的正是那少年,他与剑开都是高手,内功精湛,此等劳碌完全难不倒他们。他本想道声不累,不料剑开答应了:“好。往前再走一阵,有个小丘,我们就在那里休息吧。”
    小丘附近,水草丰美,马儿吃草吃得欢快,落竹也借着清澈河水洗漱了自己。剑开靠在马车轱辘上眺望远方,不知道想些什么。少年把随身带的干粮交给阿碧,阿碧又交给落竹,悄悄说:“你家师哥不太高兴。”
    落竹也发现了,他想了想,手里抓着个馒头,走到剑开身边。
    剑开一见他来了,本就烦躁的心更加叫嚣着仿佛要炸开一般。落竹递上馒头,他胡乱接了,低头,一口咬掉一半。
    “师哥,你怎么了?”落竹问。
    剑开低头啃着馒头,总不能回答实情,而假话他实在编不出。落竹半天得不来回答,只得坐在他身边,仔细想想自己这笔烂账,简直追悔莫及。
    一开始就不该心软!
    两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都觉得有些话,该选个合适的机会跟对方说一说。心思一动,不由自主转头望着对方。
    “竹儿……”
    “师哥。”
    “咳,”落竹退缩了,“师哥你说。”
    剑开恭敬不如从命:“竹儿,我想告诉你……”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
    刚开始是几匹马杂乱的马蹄踏地声,渐渐得,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疾,仿佛乘着风,下一刻就要到自己身旁。剑开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招呼少年道:“快走,大概是瓦剌的人!”
    少年得令,抓着阿碧的领口,一把把他扔在里头。剑开拉着落竹的手,叫他赶紧上车。落竹巴着车门,急切问:“为什么会有瓦剌骑兵?”
    剑开摇头道:“这条路是属于逐云城的,但如今瓦剌大概不打算遵守与逐云城的约定了。”
    落竹还想问什么,被剑开一把推进车里。下一刻,瓦剌的骑兵绕过小丘,到了他们面前。
    落竹在车里,也还是能把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瓦剌人不会说汉话,好在少年会说瓦剌话,二者对话几句,光听语气,也知道剑拔弩张。阿碧浑身发抖,紧紧抓着落竹的胳膊,眼泪都要滴下来:“咱们会死么?”
    “不会。”落竹说。
    “为什么……他们那么多人,咱们只有四个……不对,只有两个,咱俩不算。”阿碧这下是真的哭了。
    “没出息,没活够,为什么要死?”落竹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其实他自己也害怕,但更多的是内疚。
    他心里清楚,是自己昨晚的任性,惹出了今天的事。
    最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犯各种低级错误,不像以前那个精明算计的自己了。
    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上了战场了吗?
    在这生死关头想起那个人真不好,落竹晃晃头,忽然,一只箭停在他面前三分处。落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箭是裂开车窗上的布帘而入的,外面的瓦剌骑兵起码也有三四十个,看见自己,全都愣了。
    为首那个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带领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那边,师哥已经与两人缠斗在一起,并且迅速解决了这两个瓦剌骑兵,开始对另外两个下手。少年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牢牢护住马车。但还是没用,瓦剌人太多了,即便防守若此,还是有个人摸到马车上来,抓着落竹的胳膊往下拽。
    阿碧满脸是泪,抓着落竹不撒手,妄图用自己的小细胳膊跟瓦剌骑兵角力。落竹吓得忘记呼吸,眼见另一个瓦剌人的手凑过来,都想认命算了,下一秒,鲜血糊了满脸。
    少年一剑一个,瓦剌人的血如此滚烫,烙得落竹浑身颤抖。少年甩出几个剑招,逼退靠近的瓦剌人,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高扬起前蹄,马车立即狂奔而出。阿碧紧紧抓着落竹的袖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可落竹顾不上他,他对少年大叫:“师哥还在那里!”
    少年满脸愤恨:“左使武功高强,他留下来断后,你不必担心。那帮人以为你是家眷,要抓你回去献给他们首领,坐好了,我带你走!”
    落竹回头望着师哥仗着轻功与骑兵缠斗的身影,只觉得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忽然,阿碧用力拍打着自己,大叫道:“追……追上来了!”
    第50章 救命恩人
    落竹回头,恰见一把马刀横劈下来。再想叫阿碧小心,已经来不及了,马车被劈下一角,阿碧从断裂处滚下马车。落竹大叫一声,扑过去,却只抓到阿碧的衣角。眼睁睁看着阿碧在地上滚了两下,马蹄踏起烟尘,转瞬便看不清了。
    落竹叫着阿碧的名字,手脚并用,就要跳下车去救阿碧。少年怎能允他做这么危险的动作,身子一探,把他抓了回来,另一只手持剑,刀剑相撞,阻住对方一柄玄铁马刀。
    落竹被少年牢牢护在怀中,只听刀剑相碰的锐响在头顶不停炸开,心里担忧阿碧的安慰,极力往那边张望,却什么也望不到。渐渐的,似乎对方的人多了起来,少年护着自己,左支右拙,被一刀砍在胳膊上,血肉模糊一道伤口。
    “你……”落竹脱口叫道。
    “落竹公子……”少年咬牙,抱着落竹几个起落,稳稳骑在马上,低声道,“你会骑马么?”
    落竹忙点头:“会!”
    “那好,你骑着马,一直往前跑,跑到这条路尽头,就是逐云城。告诉逐云城的人,这里发生的事,他们知道该怎么办。”少年低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
    没给落竹说“不”的机会,少年猛地一拍马背,同时整个人鹰一般跃起,扑向拿着马刀的瓦剌人。
    马儿大约通灵性,带着落竹一路狂奔。落竹回头,不一会儿的功夫,远处的喧嚣都离得远了,师哥的生死,阿碧的生死,少年的生死,都看不到了。
    落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头百般自责,若是昨晚不闹着要走,就不会有这一桩。被怀王发现又会如何呢,他总不会要自己的命。可自己的任性,要了师哥他们的命了!
    这般想着,眼泪就真的一滴一滴砸了下来。他手里紧紧握着马缰,伏在马背上痛苦不已,哭得没力气,抬起头,呆了。
    这是哪里?
    少年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逐云城。可眼前哪里有路?倒有一片草原,草长土沃,马儿撒着欢跑了两步,索性停下脚步,吃起草来。
    落竹的心,仿佛拴着块大石头,飞快地沉下去。
    他在草原上,迷路了。
    不认识路,无水无粮,一人一马为伴,在茫茫草原足足盘桓了一天一夜。几次绝望几次追悔,夜里寒冷难耐,用马儿的身体挡着风,环抱双臂,想起旧时悲喜过往,竟然苦辣酸甜,都觉珍贵。
    到第二天,整个人彻底委顿下去,夜里受了凉,身上微微发热。又渴又饿,落竹挣扎着爬上马背,马儿驮着自己跑了几步,竟然一个颠簸,把自己甩了下来。落竹被摔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待迷迷糊糊坐起身,马儿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落竹仰面朝天,这次不会再有桃夭来救他了。直到睡过去前,心里反复想着的,还是师哥手中的剑,阿碧脸上的泥,少年中了刀的伤口,隐约还有个身影,熟悉至极,可是――落竹心中苦笑――再也见不到他了。
    睡了不知多久,总有睁开眼的时候。嘴唇是湿润的,有种草药的苦涩。他偏过头,头顶的人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凑近了看他。
    叫落竹不费力气,看清楚了这人的五官长相。
    蜜色的皮肤,一张孩子气的圆脸,嘴角扬着,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见他醒了,高兴地笑。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把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次看明白了,是真的笑了。
    并且响亮地又“哇”了一声。
    落竹试图起身,面前的异族姑娘扶了他一把,两人都没用上力,双双摔在床上。落竹这才发现,自己躺得根本不能叫床,这不过是块铺了层毯子的硬木板。他摔得浑身疼,胳膊上觉得湿湿的,低头看去,一碗药都洒了。姑娘惋惜地看着药碗,落竹咳了两声,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来。
    “你救了我?”落竹问。
    异族姑娘只是笑,看着他翻飞的唇笑。
    落竹扁扁嘴:“这是哪里?”
    姑娘还是笑。
    落竹一只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袖子湿嗒嗒,也不是自己本来穿着的那件衣服了。不知谁给自己换了一身羊皮袄,的确暖和,洒上一碗药汁,半天才觉出湿意。落竹环顾四周,这空间不大,怎么看怎么像个帐篷。目光转回异族姑娘,刚要说话,帐篷帘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夫妇俩都皮肤黝黑,草原的风霜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如刀砍斧削般的印记。女主人对落竹笑了笑,跟异族姑娘一起收拾了药碗,动作亲昵,应该就是母女俩。男主人递给落竹一个水袋,落竹的确有点渴,抓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解了渴,才开始品滋味,水袋里的东西大概是牛乳,又不像是牛乳,却并不难喝。他又喝了几口,一抹嘴,笑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女主人看了她一眼,低声跟女儿说了句什么。异族姑娘摇摇头,比划了几下。落竹心头一颤,却听男主人说道:“我是科迪尔,她是莱丽,她是碧琦丝。”
    边说边比划,落竹便知道,女主人名叫莱丽,女儿叫碧琦丝,还有,他们的汉话很不标准,并且,很可能他们听不懂自己说话。
    往后的几天,落竹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草原上的人家都是集体迁徙,这一家却不知为何,落了单。落竹新换了个身子,身体底子很好,不过睡了一觉,病痛去无踪。这几天碧琦丝一家不停赶着路,他们语言不通,落竹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往哪里走。科迪尔会说的几句汉话,仅限于介绍自己和家人,还有对拦路的汉族马贼求饶,跟他交流,是想都别想。落竹猜他们这样赶路,必定是为了追上族人,等到见到了他们的族人,八成就会有说汉话的,到时候,就可以打探一下师哥他们的消息。
    这样过了四天五夜,终于在一个晌午,遇上了科迪尔的族人。
    或者说――落竹站在一架仍旧燃着火的马车前想――他们日夜赶路,却只追上了科迪尔族人的尸体。
    碧琦丝一见族人的尸体就哭得肝肠寸断,她是个哑巴,哭起来格外难听,可落竹听着,却也跟着难过起来。科迪尔站在一个身首分离的尸体面前愣了半晌,招呼同样抹泪的妻子,从马背上取来小铲,开始挖坑。
    落竹知道,他是要埋了他们。
    无端,竟开始害怕起来。如今是战时,究竟是谁杀了科迪尔的族人,都不可知。可是,这些人连手无寸铁的平民都杀,他们会放过师哥么?
    不由自主退后,竟不小心撞到碧琦丝身上。碧琦丝大眼睛里全是泪水,抱着他,无声痛哭着。落竹搂着碧琦丝,心里想,自己要尽快到一个有汉人的地方,打探师哥他们的消息。如果他们活着,逐云城也好,胭脂榭也罢,再也不瞎折腾了。如果他们死了,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任。
    他们的命,他赔。
    这么多人,科迪尔从晌午挖到傍晚,不过埋了几个。落竹跟碧琦丝帮手,弄得满身泥土狼狈不堪,更加之浑身脱力,有心劝劝科迪尔夫妇,思量之后,作罢。大漠的夜,转黑不过一瞬。一铲子土挥开,对面的五官已经看不清晰了。
    而此时,远方传来马蹄得得。
    碧琦丝扬头望去,只能看到几个黑点,远远地骑着马,飞奔而来。她害怕地依偎向落竹,落竹把她搂在怀里。科迪尔转头对他们喊了句什么,碧琦丝顾不上点头,拉着落竹往马车上跑。刚刚上了马车,就已经被围了起来。为首的汉子面容看不清楚,出口的却是汉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科迪尔警惕地拔出割肉的刀,保护自己的家人。对方也不甘示弱,看着一地死尸,冷笑一声,道:“把他们都带回去!”
    就这么被带去了汉人军营。
    落竹本想出声说一句他们不是坏人,可顾念到他们是被带到汉人军营,这可是去见自己的族人。自己跟着科迪尔,只怕再过上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回中原,可到了对方军营,自己一介平民,对方多半不会难为自己,说不定还能打探出师哥他们的消息。
    心念一转,趁对方不注意,从怀里摸出人皮面具,悄悄戴在脸上。听说怀王领兵,军营里不准出现女人,男人们憋坏了,只怕荤素不忌。自己如今的样子,就差没明明白白刻着“来上我”三个大字。脸上全是泥,对方看不出,哪天暴露了,只怕得不偿失。这人皮面具是桃夭给自己准备的,覆在脸上,只要自己不动手,谁也取不下来,大概有仙气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他覆上面具,一转头,见碧琦丝一脸震惊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汉人的兵叫他们上了自己的马车,赶着自己的车去汉人军营。科迪尔不懂汉话,只懂得介绍自己那几句,况且他刚刚见到族人尽遭杀戮,对汉军和瓦剌都充满敌意,当然不肯就范。抽出刀反抗的结果,是被拴着扔在马上。汉人还是手下留情,碧琦丝这等好样貌,也没人动手动脚,叫他们坐在车里,另有一人跳下马来,执缰控马。
    又不知过了多久,进了汉人军营。周围说汉话的人一多,落竹心里立即踏实起来。碧琦丝偷偷掀开车帘,外头一片亮堂堂的火光,虽然已近深夜,巡逻士兵仍旧穿梭不息。见他们回来,有人打招呼问车里是谁,那个下令带他们回来的道,是草原上的游民,大概被瓦剌人杀了,只剩了这几个。有人疑问,为何大家都被杀了,就只剩他们。那人回道,他也觉得奇怪,带他们回来审审,这些人不会说汉话,叫带个能跟他们说话的人过来。
    落竹心里有数,他们大概稀里糊涂跑到两军的中间地带去了,怀王的下属不知道为什么事经过那里,把他们带了回来。他们这是被当成奸细了。
    说话间,就有人掀开车帘,叫他们下车。碧琦丝吓了一跳,几乎要哭出来。落竹轻轻搂住她肩膀,又回身,拉住莱丽的袖子,带她下了车。他们三人满身狼狈,尤其碧琦丝眼角一行泪水,看上去实在可怜。带他们回来的人都不愿意难为他们,接手他们的同样不愿为难他们。接手那边有三个人,领头的一个跟对方说了几句,点点头,对他们道:“跟我过来。”
    落竹拉着母女两人的手往前走了一小段,忽然,身后一个冷厉的声音道:“站住!”
    仿佛被千斤锤砸过,一步也动弹不了。
    这声音,不会错,是季一长。
    季一长在这里,怀王就肯定也在。
    ……自己怎会没想到,汉人的军队由怀王统领,自己被抓来,也许还没打探出师哥的消息,就已经被怀王发现了啊!
    第51章 刷马之人
    “你听得懂汉话。”季一长快走几步,如剑目光射向落竹。
    落竹如芒在背,立即便明白,是自己露了马脚。对方叫自己跟他走,说的是汉话,并无手势动作,自己却乖乖跟着过去了。季一长一届谋士,不可能看不出其中关节。
    可是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呢?
    落竹自问小心翼翼,留意身边人事,并没发现这人何时靠近。他暗翻白眼,回过头,好在戴着面具,倒不怕面对故人:“我不仅听得懂汉话,而且是汉人。”
    季一长审视着他,仿佛想透过他一身羊皮裘,看清楚他的骨肉,是否属于中原:“你是汉人?那你为何会跟他们在一起?”
    如何抓到这四人,季一长已经听人报过,本打算当一般牧民看待,却没想到有意外发现。如果说刚才,他还不觉得这家牧民有何不妥的话,此刻,他已然深深怀疑,面前的汉人青年是个奸细了。
    落竹明白他的怀疑,辩解道:“我是往来走货的商人,遇到风暴,与商队走散了。后来被这家人所救,本打算同他们走一段,找找回中原的路,未想路还未找到,先被带到这里来了。”
    “如今是战时,你们还走货?”季一长问。
    落竹神色间显出为难,半晌,轻叹:“实不相瞒,咱们这一行,正是战时走货,利润最大。”
    此话一出,在场便有人露出鄙夷的表情。发国难财的商人,历来为人不齿。
    凭这样的话,是别指望季一长会相信的。他讥笑一声,道:“未知老板是发什么财?”
    落竹干笑:“这个……不好说吧。”
    季一长了然地点点头,道:“不假,这都是老板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略歪身,对身后人摆手,“我看这位老板,倒很像我们上次在惠城看到的瓦剌探子……”
    落竹连连摆手:“大人!大人!话不能乱说!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做那通敌的事啊!”
    季一长皮笑肉不笑:“是么?你连自己做什么生意都说不出,还敢说不是奸细?”
    落竹一脸为难,碧琦丝害怕地靠过来,抓住落竹的手。落竹拍拍她的手背,抬头,平静地看着季一长。半晌,季一长咬牙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走货的商人,遇到风暴,与商队走散了。我发的财,不能为外人道。大人,行有行规,您若不肯信,那我也没办法。但我确实没有骗您。”
    说完,对碧琦丝一笑,竟是引颈就戮。
    季一长满嘴谎话的探子见得多了,这样的探子,却是头一回见到。军中刑罚并不比刑部大牢刑罚少,可面对着这样一双坦然的眼睛,季一长双唇微颤,说不出对他用刑的话。这也许是探子的另一种手段,但也可能是如实相告。季一长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双眼睛,他就神使鬼差般,道:“把他带下去,交给黄少峰。他不是一直抱怨人手不够么,我给他人手!”
    这是季一长能够给予面前之人的最严厉处置。
    即便事后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当时,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人拉着碧琦丝的手,是真的,不忍心。
    所以,落竹对季一长的评价,一直都很一致。这是个好骗的聪明人。
    黄少峰掌管军中杂务,是个浑身黝黑的精瘦汉子。可瘦归瘦,脾气是一样的暴。听说了落竹被抓的前后,青蛙般的大眼睛一瞪,声如洪钟:“你是做生意的?”
    落竹忙点头:“对对。”
    “干过活不?”
    落竹少时干过,从进了戏班子,就只会唱戏,粗活顶多能端个茶倒个水,到后来阿碧到了自己身边,连这些都不用了。不过,点头总没有错,在军队里,谁稀罕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废物呢?
    于是点头。
    黄少峰打量他一通,递给他一个刷子:“把他交给邵龄,明儿个一起刷马去吧。”
    落竹没法拒绝,拎着刷子,跟着另个小兵拐来拐去,进了一处大帐。这处大帐也不知住了多少士兵,离得老远,就一股汗臭混着脚臭的味道。落竹被熏得咳了两声,捂住嘴。前头带路的小兵嗤笑一声,“哗啦”一声掀开帐篷,道:“邵龄,这是新来刷马的,从今天起跟着你。”
    帐篷里几个人正聚在一处,见他们站在外面,互相挑挑眉毛吐吐舌头,起身各做各的去了。人都走后,便看出来,刚刚被围在正中的那是个眉目疏朗俊俏的男子。他拢拢衣襟,满脸讨好,道:“有劳小陈哥了。”
    小陈不理会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走开。落竹被他孤零零扔下,正不知所措,便见邵龄对自己打招呼:“你过来吧。”
    落竹惴惴地走过去,邵龄站起身,笑道:“我叫邵龄,未知兄台……”
    邵龄虽然长得好看,但一笑起来,眼角纹骗不了人。他跟落竹叫兄台,实在是把落竹叫老了。落竹心里头有点不乐意,面上却很是受宠若惊:“不敢不敢,我叫……”叫什么呢?
    总不能叫落竹。
    他绞尽脑汁,邵龄却看得纳罕,不由问:“你叫什么?”
    “浮生!”落竹想起桃夭曾经念过的一首诗,选了最末两个字,脱口道。邵龄愣了一愣,落竹补充道:“我姓秦,秦浮生。”
    邵龄便又笑起来:“好名字。”身后却忽然有人讥笑道:“名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刷马的下贱胚子。”
    此话一出,大帐里的笑声此起彼伏,渐渐震耳。邵龄一脸窘迫,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他这副窝囊样子让人看了更加爽快,当下,便有几个人拎着裤子站起来。落竹目光一冷,刚要趁人不备赶紧退出危险地带,大帐的帘子又被掀开了。
    一个军阶高些的人吼了一嗓子,这些蠢蠢欲动的兵油子就都老实下来,一个个老老实实躺回自己被子里。落竹实在不想跟这些人躺在一起,却没有办法。左右找找,没自己的地方,抬起头,询问地看着邵龄。邵龄抿唇,道:“你跟我挤挤吧,明儿个我去帮你找铺盖。”
    也只能如此了。落竹掀开被子躺下,过会儿,邵龄也躺进来。意外的是,这人身上的气味好极了,简直是天然屏障,为他阻挡开那些脚臭汗臭。
    只是他微微发抖,叫落竹很不舒服。
    几句话就受不了,落竹想,这人以前别是哪家少爷吧。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吹起床号角。落竹啥时候起过这么早,忍不住就在黑得看不出原色的枕头上多蹭了几下。就这几下,再睁开眼――人都没了。
    落竹一跃而起,火速奔到帐篷口,外头脚步声整齐划一,正是晨习。不是都说军中规矩严,怎么平白无故少个人,都没人发现。他耸耸肩,事情已经这样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趁周公还没走远,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伸开胳膊,打了个大呵欠,回过身,刚走出不多,三步,后头有人半阴半阳道:“大老板!”
    落竹身子一震,回头道:“何事。”
    “王爷今儿个阅兵,五十万兵士独独缺你一个,你好厉害啊。”这人看着眼熟,落竹仔细想想,便记起这人正是昨夜带头羞辱邵龄的那个。
    “我知道自己起来晚了,你要如何?”落竹冷笑。
    “不是我要如何,是王爷要如何……”那人身子一闪,道,“请吧,大老板,王爷有请!”
    落竹觉得,自己还真是不怕死。
    此次胤朝出兵,号称五十万,实际上只有三十万,并且兵分三处,主力由怀王率领。今儿个早晨阅兵,全员到齐,也不会有五十万。这人是狐假虎威,吓唬自己。不过他还是挺成功,落竹走出帐篷,腿都软了。天仍旧灰蒙蒙的,点着火把才能把校场照亮。可是落竹一抬头,便清晰看到了立于高台上的怀王。
    虽然离得远,只能看出个轮廓,且他一身戎装,更加显得挺拔健壮。但那个人,无数次与自己耳鬓厮磨,怎能认不出。
    落竹深吸一口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何必扭扭捏捏,上吧。
    第52章 杖责之刑
    被带到众人面前,还在犹豫跪是不跪,膝盖处就被人狠狠来了一下。得,双膝着地了。他仗着人皮面具,抬头远远地忘了怀王一眼。这人黑了,皱着眉毛的样子,比上次见,显老。果然,自己还是貌美如花,而这个人,却已经老了。
    落竹低下头,竟然只能找到这样蹩脚的理由,叫自己对他死心失望,以至于,不会扯着脖子望他。
    季一长低低地对自己说着跪在底下这人,如何来路不明,讳莫如深,大约是个探子。可怀王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他就是觉得,这人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甚至于,看见他,就好像有了力气。季一长这几日有些怪,怀王静静听着他喋喋不休,心里忽而涌上一种厌倦。
    厌倦这纷繁的战场,厌倦这满身的戎装,厌倦这家国天下,江山万里。
    季一长是个好谋士,可是,他不会是个好皇帝。
    “罢了,不过就是起晚了。”怀王难得得宽容,“他本就不是士兵,你还自作主张把他编进士兵里。他若真是个商人,生意做起来,也是个叫人伺候的主,哪有这么早起来的时候呢?长长记性就行了,程图,杖责四十,够了吧?”
    军中有一副将,军纪烂熟,怀王记不住的,都去问他,便是程图。这三十出头的青年见怀王一脸不欲追究,顺着他道:“回王爷,够了。”
    “赶紧打完了,叫他们继续操练吧。”
    于是,落竹大冬天被脱光了上衣,按在了长凳上。
    衣服一脱,就露出雪白的胸脯后背,在场的,都是好些日子没见荤腥的,这时候别管胸脯有没有两块大肉,是好皮子就想上去摸几把。落竹听着不停响在自己耳边的抽气声,咬着牙骂怀王。
    打就打,脱什么衣服?只怕我这四十杖挨下来,回去过一晚,屁股都要开花!
    可惜我这娇滴滴粉嫩嫩只有草纸碰过的新菊花……
    “啊!”
    军中的板子,嬷嬷的针――落竹抽着冷气,苦中作乐,边扯着嗓子喊疼边想,真他妈活活逼死小鬼!
    下面的人叫得杀猪宰羊,每叫一句,怀王心里头就被揪一下。打到二十杖,底下人再没了喊的力气,只有板子落下时,才跟着动一动,证明自己没被打死。再打二十杖,不,再打十杖,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这人就一命呜呼了。
    为什么,一想到一命呜呼这四个字,就有种心悸?
    “程图,军中有没有种规矩,一次罚不完,分两回?”怀王问。
    程图一口口水呛在嗓子眼,心想怀王也没有个小舅子大舅哥在军中啊,怎的就这么向着这人?他试探季一长的眼色,季一长却像动了怒,着意用着四十杖打死底下的人。目光移到季一长身旁――王爷,你这眼神,是说我不点头,下个挨打的就是我?
    “回王爷……咳咳,有这么个规矩,好些年了,大家都不记得了……这回打不完,过几天伤养好,接着打,这是为了避免……把人打死。对,打死!”
    “打死什么打死?”怀王瞟他一眼,“叫人停了,给他治伤,养好了,再打。”
    于是落竹就一身血,被扔回大帐了。
    军中规矩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因为不同理由受罚。落竹这样的惩罚虽然重,但是之前并不是没人受过,所以大家在看热闹之外,更是用一种欣赏美人受虐的奇特心态来欣赏的。可怀王提前终止了酷刑,坏了大家的兴致不说,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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