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雅的喊声就如同往嘴里猛灌了整瓶的“威尼斯狂欢之夜”【1】,直入脑髓深处的强烈刺激让伊格纳茨瞬间来了精神:“纳雅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
    他尽量克制冲动,保持一位绅士该有的风度轻敲房门,但房内除了纳雅的哭喊声和一些议论外并没有其他反应。
    伊格纳茨再次提升音量,下手也重了一些:“法托拉德医生,是我,伊格纳茨。我回来了,请务必开门让我进去!拉斯洛先生一定是窒息了!”
    “......”
    “只有我能救他!”
    直到这时房门才被人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血腥气、一位因为缺氧而烦躁不安的病人和一张张稍显无奈的脸。
    房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针对口腔黏膜炎的放血疗法彻底失败了。
    病程变化完全和伊格纳茨之前预料的一样,在出现皮肤黏膜红肿瘙痒后舌头开始肿胀,进而不能好好言语,最后发展成呼吸道闭塞、呼吸困难甚至窒息。
    内科败了。
    放血量逼近了极限,也尝试过了吐药和泻药,甚至用威士忌混入奎宁粉的新型疗法也被判无效。如今肿胀愈发严重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解决的范畴,拉斯洛用力呼吸后上下起伏的身体和无处安放的双手就是最好证明。
    内科医生非富即贵,而这些站在金字塔上端的大人物们更是如此。他们平日里态度高傲又不失优雅,即使遇到困难和挫折,也会将屈辱强压在心底,保持表面上的云淡风轻。
    当然,这些不是绝对的。
    那些对自己医术没有自信的家伙无法直面惨败,为了防止被失败击垮一般会选择逃避。
    伊格纳茨、贝格特和卡维三人刚进门,就有好几位医生宣称自己无法与低贱的外科理发匠同处一室进行医治,气呼呼地离开了房间。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维护自己体面最直接的做法,反正下次见面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而在法托拉德和波萨的眼里,自己早已闻名于世,也深知医疗的边界,医治失败本就是常有的事。
    放血疗法的无效反而刺激了他们的求知欲望。
    现在逃走得不到任何东西,还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更会失去近距离观察全奥地利最强外科医生手术技艺的机会。想要第一时间入手这家伙的现场票可不容易,有时候单靠钱也未必能买到。
    伊格纳茨可顾不上这帮家伙的小心思。
    呼吸道肿胀就像被卡了脖子,随时会要人性命,他直接越过人群,预防性地告知了贝格特和卡维的重要性:“这两位都是我的助手,我需要他们协助我进行手术,请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
    法托拉德和波萨都很清醒,继续占着地方也无济于事。两人连忙让余下众人往后散开,空出了床边区域。
    然而纳雅并不清醒:“手术?”
    “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正规的手术,只是做出一个金属通道,给肺部送去空气而已。”
    伊格纳茨说得很轻巧,可飞进了纳雅耳朵后就全变了模样。
    盆内300多ml的鲜血已经刺激了她的神经,这时再说手术完全是把她拿去火上煎烤:“刚才还说放血能治好,现在血放了,药也吃了,一点都没好!现在还说手术,我怎么放心得了?”
    “您的父亲现在很危险,他需要空气!【2】所以我是在帮他!”
    伊格纳茨很难对一个小姑娘说清解剖学上的各种构造,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就让贝格特和卡维上前:“你们快来按住身体,别让他乱动!”
    纳雅一看急了:“我父亲现在已经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按住他?vienna的医生都是这么看病的么?”
    伊格纳茨没想到这时候了还需要将过程一步步拆解给家属听。
    他接过卡维递来的工具箱,从箱子里拿出一根末端带有特定弧度的黑色金属长管【3】,说道:“你父亲呼吸道梗阻,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将新研制的人工呼吸道置入他的鼻腔深处,帮助他呼吸。如果不按住他,我可不能保证成功性。”
    “可是......”
    “别可是了!”伊格纳茨强调道,“我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别说是拉斯洛先生,就算匈牙利王侯来到这里,我也一样会这么处理。时间有限,请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这段解释充满了气势,总算压过了纳雅的紧张情绪。
    贝格特和卡维两人就位,有了莫拉索伯爵的前车之鉴,很就快压住了拉斯洛的手脚。
    不过卡维对这根管子还是有些自己的看法,而且对入路选择持怀疑态度:“老师,鼻尖离咽喉有些距离,管子会不会太短了?”
    “里面还有伸出段,进入后可以再往下探。”伊格纳茨从管子尾端前推,前方管口又探出了足足5cm,“其实我也想从口腔进入,但他的舌头肿得太大,我只能先拿最长的鼻道管尝试一下。”
    伊格纳茨解释完,一边准备长管一边靠近安抚病人道:“拉斯洛先生,请尽量放轻松,我需要把长管放进你的鼻子里。你肯定会觉得很难受甚至会有些疼,但没办法,请一定要忍耐!”
    说话间,黑色长管就随着伊格纳茨的双手慢慢探入鼻腔【4】。
    管子是金属制成,操作起来肯定要比现代的鼻内镜粗暴许多。进入鼻前庭后管子就会不停刺激鼻腔内的软组织,拉斯洛的反应非常剧烈。
    “没有乙醚,看来刺激有点大了......”
    伊格纳茨的手腕来回轻轻搅动,可依然查探不到进入喉部的通路,拉斯洛的情况也没有好转:“不行,看来鼻腔进不去,下段全部堵住了,只能再从口腔试试看。”
    “还要来?”一旁看着揪心的纳雅眼里饱含热泪,“父亲他很难受。”
    “我知道他很难受,所以才要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过程,比如麻醉。如果现在使用乙醚麻醉,他确实会觉得全身舒坦,但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次伊格纳茨的手里换成了另一种白色人工气道【5】,更粗,弧度也更大,同时被拿出来的还有两块金属压板:“来,你们一人一块,掰开他的嘴,动作快!”
    卡维知道他要干嘛,无非就是气管插管那套东西。但就像他刚才说的,拉斯洛口腔条件并不好,舌头肿得厉害,也没有插管镜辅助,能不能进声门完全凭运气。
    这次连另一边的贝格特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老师,嘴巴太肿了,能进得去么。”
    伊格纳茨有些不悦:“我当然知道很肿,刚才试了鼻腔不行,现在只能插这里,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
    见贝格特被说了一顿,卡维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而是按照现代气管插管前的注意事项【6】很反射性地问了一句:“病人牙齿都好的吧。”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且搞笑的问题,因为活到拉斯洛这个年纪,又是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海量的糖和烟草会对牙齿产生难以估量的伤害,能留下一半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众人的回答很简单:“当然不好。”
    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助手为什么要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提一个如此荒唐的问题,但伊格纳茨的反应却很快和卡维并了轨,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怕压板损伤牙齿,脱落后的牙齿倒吸进气道?”
    “对。”
    伊格纳茨看了眼卡维点点头:“是个好提议,我下次会注意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两块金属板用力掰开拉斯洛的嘴,银色的金属导管从中间插了进去。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抬起了拉斯洛的脑袋还是没办法腾出进出咽喉的空位,肿胀的舌头倒是像极了刚吃下去的硕大牡蛎肉,几次三番将导管推出了口腔。
    “都别急......我再试试。”伊格纳茨显然是急了,开口问道,“对了,快看看他脉搏多少。”
    “有点快。”贝格特搭上手腕说道,“估计超过了100。”
    “嘴边还能感觉到一些气体流动,我们还有机会,压板往前尽量压住他的舌头,再给我一点空间!”伊格纳茨没有放弃,仍然拿着人工气道管在拉斯洛的喉咙里捣鼓着,“对,就压住这儿,好,让我看看能不能进去!”
    “老师......咽部出血了。”卡维眼尖发现了不妥。
    “嗯,还好,血不是很多。”
    见伊格纳茨没反应,卡维实在不敢乱来,回头扫了眼身后想要找个帮手,发现全是穿着昂贵礼服的内科大佬。他没可能指挥这些人,又不可能和焦急的纳雅对线,只能就近选了拉斯洛脑袋下的棉质枕巾拿来用。
    卡维没多话,等伊格纳茨稍作调整的时候,暂时抽出压板,快速将枕巾包住板面,然后再一次塞进了拉斯洛的嘴里。
    尽管对插管没什么帮助,但至少能吸掉不少血。
    不得不说有钱人连枕巾的材质都是最好的,残存的鲜血瞬间被吸尽,视野再次清晰了起来,可插管进度却依然没有寸进。眼看被掰开嘴的拉斯洛喉咙里发着呜呜噫噫的声音,两手越来越无力,伊格纳茨的那根管子却怎么也伸进不去。
    缺氧后的抢救时间不多,情况越来越危险。
    卡维也在犹豫是否要及时叫停插管,改用更为稳妥的创伤性办法。
    拉斯洛的地位显然不低,周围还有那么多名医站着看戏,再加上气管切开对自己来说毫无难度,器械更是在箱子里摆着,完全可以一试。一旦成功,说不定就能彻底摆脱现有身份的束缚。
    整个过程中唯一要注意的就只有伊格纳茨。
    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学徒人设是不是该丢弃,之后没有伊格纳茨的帮忙自己能否在奥地利站住脚跟,这些都是问题。
    就在卡维马上要结束思想斗争,准备替代伊格纳茨出手的时候,这位外科名医忽然自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抽出管子,也让两人拿出了压板:“鼻腔进不去,口腔也进不去,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这次他换了一个类似牛角形状的人工气道【7】,大概只有拇指大小:“纳雅小姐,我接下去要在拉斯洛先生喉结下找到气管位置,用这把小刀扎穿皮肤和气管壁,将管子置入其中。”
    这听上去就很疼,看着已经从烦躁进入迷迷糊糊嗜睡状态的父亲,纳雅两手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已经全试过了,没有,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
    “危险性?等等医生,能不能......”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伊格纳茨看向一旁的法托拉德。
    虽然两人彼此之间有过内外科之间的摩擦,在许多病症的看法上也是南辕北辙,但面对这样一位麻烦的病人和家属,两人还是有着其他同僚难以企及的默契。
    法托拉德很自然地站到了纳雅身边,像位慈祥的叔父微笑着安抚道:“坚强些孩子,等你父亲醒来后可不想看到你哭花了脸。”
    “可是,我......我办不到......”
    “伊格纳茨医生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连奥地利王室公侯的手术也都是他在负责,请一定要给他最大限度的信任。”
    纳雅无力地靠在法托拉德身边,闭着眼睛小声啜泣着,根本不敢看床边的手术。而与她相反,房间内的其他医生则缓缓向前靠了过去,希望能一睹气管切开的真容。
    时至今日,这种为肺部联通外界的奇特切开方式只存在于英法两国,保守的奥地利外科医生从没有真正地实践过。
    伊格纳茨也知道其中凶险,拿起细刃手术刀,两手微微发颤,额头上汗珠也不停地滚下。走到了如今地步,他已经没了退路,只能一手摸出拉斯洛的喉结撑开皮肤,另一手带着刀尖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上面。
    “卡维......”
    “我在,我会帮忙擦去鲜血的,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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