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掌灯衙门,武栩把两个副千户易旭楼和陈元仲痛骂了一顿。
    两个副千户都是红灯郎,他们把王世洁的上司——绿灯郎乔顺刚叫了过来,痛骂了一顿:“我叫你们平时正经巡夜,你们偏不听,弄几个白灯出去糊弄事,这回惹篓子了吧?你加上你手下人,这月俸禄全扣了!”
    乔顺刚心里窝火,他知道王世洁不是个东西。
    提灯郎都敲诈过商人,但至少找个有铺子的下手,像这样路边的小买卖都不放过,连老人和孩子都打,也就王世洁能干得出来。
    平时也就罢了,今天打了整整一条街,惹恼了千户,乔顺刚气得天灵盖冒烟。
    乔顺刚叫来了青灯孟世贞:“我他么跟你说过多少次?管好王世洁那个杀才!你就是不听,还让他带着那几个新丁出去惹是生非,这回千户发火了,一个月俸禄也丢了,你特么好受了!”
    孟世贞咬牙切齿来到了偏厅,塌了鼻梁的王世洁正在偏厅里坐着。
    武栩命令新人把他绑回来,新人不敢绑,趁着武栩走了,把王世洁给扶回来了。
    看到王世洁那模样,孟世贞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踹了一脚道:“你他娘的还敢坐着,你给我站起来!”
    王世洁赶紧站了起来。
    “我特么刚骂了你一顿,你特么就给我惹篓子,你就是属狗的,到了天边也改不了吃屎!”
    当着一众新人的面,孟世贞左右开弓打了王世洁几十个耳光。
    好歹是杀道修者,这顿打倒算不了什么,可挨了打的王世洁不老实,身体在不停的扭动。
    孟世贞的火气又上来了:“你特么站不住吗?身上长蛆了?”
    王世洁确实站不住,他身上没长蛆,长了一身疹子。
    看着王世洁越动越厉害,孟世贞火又往上撞,王世洁赶紧解释道:“孟青灯,我也不想动,可,可我这身上,实在太痒了。”
    孟世贞一笑:“好啊,皮痒是吧?好说!把他捆上,取我鞭子来!”
    新人们被吓怕了,还是不敢动手。
    孟世贞恼了:“都特么聋了吗?把他给我捆上!”
    楚禾先拿了绳子,上前把王世洁捆了个结实,孟世贞拿着鞭子道:“我特么叫你痒,我给你好好治治!”
    ……
    主院的大厅里,武栩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徐志穹,问道:“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怎么回答?
    为了天理?
    为了公道?
    路见不平?
    出于同情?
    这么回答,将至掌灯衙门于何地?
    难道掌灯衙门践踏了天理和公道?
    回答问题之前,先看清自己的身份。
    徐志穹是提灯郎,得站在提灯郎的角度说话。
    他抽抽鼻子道:“我,我不想在别人面前,丢,丢了掌灯衙门的脸。”
    武栩一皱眉:“掌灯衙门用得着你来找脸吗?”
    “用,用得着,”徐志穹回答的非常果断,“我是提灯郎,掌灯衙门的脸,就是我的脸。”
    武栩笑了,这个答案让他非常满意。
    “你给了他们多少钱?”
    “没,没多少,一人差不多一钱银子,加起来一两多些。”
    武栩拿出了钱袋,倒出些碎银子,差不多十两,塞到徐志穹手里:“拿去吧。”
    徐志穹没客气,收了,塞进了钱袋,施礼道:“谢千户赏,卑职,还要去巡夜,先,告辞了。”
    武栩点点头,徐志穹把杯中酒喝尽,离开了衙门。
    看着徐志穹的背影,武栩抿了一口酒,笑容久久不散。
    ……
    经过偏厅的时候,徐志穹特地看了一眼,王世洁绑在柱子上,气息还算平顺,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去巡夜。
    今晚走的晚了些,可该去的地方还要去,徐志穹先去了城门,和伍善兴喝了两杯。
    去白芍药茶铺喝了茶汤,又去买了花糕,林二姐这人小气,徐志穹亲了她一口,她非要亲回来,徐志穹又亲一口,她又要亲回来……这女人真是计较。
    点完了守夜灯,徐志穹又去勾栏赏舞,还去隔壁勾栏听了两曲。
    天亮了,徐志穹故意晚回来一会,证明自己巡夜没有摸鱼。
    一众新人等在偏厅,不知该去该留。
    杨武问吴春杨:“今天还等王旗首训话吗?”
    吴春杨思索许久道:“我先去问问他吧。”
    王世洁早就被从柱子上放了下来,如今正躺在小舍里歇息。
    虽说被打得挺惨,但除了鼻梁骨断了,其他地方都是皮肉伤,对九品修者来说算不了什么。
    看到吴春杨,王世洁立刻坐了起来,恶狠狠问道:“昨天是你给我洗的衣裳?”
    吴春杨赶紧点头。
    “你是不是在我衣裳上动了手脚!”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王世洁冷哼一声:“我当初打了你一顿,想是你怀恨在心,用这下作手段算计我!”
    吴春杨连连摇头:“我没有,不要冤枉我!”
    “那我问你,除了你之外,昨天还有谁动过我衣裳?”
    “衣裳是我洗的,没有别人了。”
    王世洁喝道:“那还敢说不是你!”
    吴春杨不知如何辩解,慌乱间,想起昨天一幕:“徐志穹碰过你衣裳,他说要给你送到小舍来,我没让他送,他跟我撕扯了两下。”
    “徐志穹!果真是他!”王世洁咬牙道,“今天武千户跟到了望安河,一准也是他告的密,这个杂种,等我伤好之后,绝对饶不了他!”
    吴春杨没敢多说,刚要离开小舍,却又被王世洁叫住了:“你先别走,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王世洁从枕头下边拿出了一个账本,交给了吴春杨:“北垣的这几家买卖归我管,今天是他们交月钱的日子,你替我把账收了,我知道你也看不上那几个小钱,今晚上再给我送来。”
    吴春杨很困,他不想去北垣,只想回去睡觉:“有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王世洁笑一声道:“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我多年来攒下的家业,吴大公子,我没你那么好命,没你那个好爹,我还不招人待见,给我的地盘,都是北垣那种穷地方,该到手的钱,我一个子都不能放掉。你记得,这事得你亲自去办,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吴春杨拎着账本,不情愿的走了。
    北垣这几家商铺,多的每个月给两吊钱,少的能给三百文,加在一起也就七八吊。
    这点钱,只要王世洁开口,吴春杨不会不给。
    可这个月给了,下个月呢?
    等新人出了徒,跟了别的白灯郎,谁还能认得他王世洁?
    等这位吴大公子升了青灯郎,不回来报复都算好的,还能给王世洁一文钱吗?
    提灯郎向商铺收月钱,也是普遍现象,白灯郎能压榨些小买卖,绿灯郎和青灯郎能压榨些大商铺,哪怕是富商巨贾,只要在夜里做生意,也得给掌灯衙门一份孝敬。
    因为掌灯衙门是京城夜里的主人。
    按理说,王世洁的生意不该让吴春杨插手,这事犯忌讳,以后恐怕会有争执。
    但王世洁有不好的预感。
    昨天的事情触怒了武栩,今晚估计大小提灯郎都得出去巡夜。
    自己有伤在身肯定去不了,万一被他们截胡占了便宜怎么办?
    到了黄昏,吴春杨回了衙门,把账本交给了王世洁。
    “王灯郎,账我去收了,没收上来。”
    王世洁瞪圆眼睛道:“为什么?”
    “有人把这些商户的月钱都免了。”
    “谁免的?”
    “他们说是徐志穹。”
    王世洁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
    听着吴春杨的脚步走远了,王世洁一拳锤碎了案几。
    “徐志穹!我看你是活腻了,我要是不把你变个废人,我就不姓王!”
    ……
    王世洁的预感很准,今天晚上,除了武栩和几位特殊任务的灯郎,掌灯衙门全体出动,在两个红灯郎的带领下出去巡夜。
    红灯郎、副千户,易旭楼,带领一半人向北巡夜。
    红灯郎,副千户,陈元仲,带领一半人向南巡夜。
    到了西北岔路,易旭楼分拨一半人手去巡城西,徐志穹则跟着他继续巡城北。
    到了一处岔路,易旭楼就分一拨人,分到最后,剩下徐志穹和十几个灯郎跟着易旭楼一起去了北垣。
    这个晚上不自在了。
    不能去勾栏了,不能看舞娘了。
    白芍药茶铺也不能去了。
    没有煨热的黄酒,没有新鲜的水果,没有白白软软圆圆,也没有人给捶背揉肩了。
    林二姐的嘴唇上换了新胭脂,说好去尝尝的……主要是去尝尝花糕。
    走到城门附近,伍善兴冲着徐志穹挥了挥手,徐志穹无奈的摇了摇头。
    伍善兴知道徐志穹有苦衷,也没多说,副千户易旭楼问了一句:“你认得那城门尉?”
    徐志穹道:“是卑职昔日同窗。”
    易旭楼看到伍善兴备着酒食,且叮嘱徐志穹一句:“平时巡夜,与你同窗小聚片刻也无妨,切不可贪杯误了正事。”
    徐志穹连连点头。
    走到一半,一众提灯郎乏困不堪,每过一条街就要歇息片刻。
    尤其是吴春杨,白天里帮王世洁收账,没时间睡觉,眼下哈欠连天,睁不开眼睛。
    易旭楼怒喝一声:“看你们这懒散模样,哪还对得起提灯郎的名号,志穹每日独自夜巡北垣,且看看志穹是什么精神!”
    徐志穹确实很精神,判官跑的快,耐力好,这条路也跑习惯了,况且今天还走的慢,徐志穹一点都不觉得累。
    五更时分,十二盏守夜灯悉数点亮,红灯郎逐一查验,自徐志穹接手北垣以来,灯杆上一条标记不少,易旭楼一路赞赏不断。
    快到衙门的时候,易旭楼也撑不住了,他是杀道的六品修为,体力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很久没熬过整夜了。
    “志穹啊,这些天来你一个人巡夜北垣,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里边的经验不好分享,主要都是勾栏带来的动力。
    徐志穹神情严肃道:“这是卑职的本分。”
    易旭楼叹口气道:“真是个忠厚少年,那王世洁倚老卖老,屡屡欺压于你,你怎就不跟我说呢?却怕我不给你做主么?”
    跟你说?
    有用么?
    好像这种事第一次发生似的。
    昨夜武栩赞扬了徐志穹,这件事整个掌灯衙门都知道,到了今天,易旭楼一口一个志穹,却把这穷小子当个人看了。
    换做往常,谁会管个白灯郎的死活?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另说:“卑职,不敢为这点小事,为诸位大人添忧。”
    “忠厚,真乃忠厚之人!”
    表扬了一路,等到了衙门,易旭楼才发现一个关键问题:“志穹,你佩刀呢?”
    徐志穹低着头道:“王灯郎说佩刀不够,没,给我发。”
    “这个杀才!”易旭楼回身对青灯郎孟世贞道:“赶紧给志穹配把好刀,提灯郎岂能少了兵刃!”
    孟世贞没等搭话,一名绿灯郎开口了:“千户,要我说这北垣就不能靠一拨人巡夜,至少得分成三队。”
    易旭楼点头道:“说的有理,以后得好好讲讲规矩,青灯、白灯每日都要夜巡,重新部署分工,却不能再让忠厚之人受苦!”
    孟世贞深吸一口气,心里暗自骂着王世洁。
    话说的漂亮,可执行力有限。
    三天之后,红灯郎不再巡夜了。
    没有了红灯郎的约束,绿灯郎只把皇城周围巡一遍,剩下的事情交给了青灯郎。
    青灯郎也就多走两条街,最后还是交给了白灯郎。
    城南繁华,白灯郎巡夜的时候还算认真。
    城北穷苦,北垣是穷苦中的穷苦,谁也不愿去那地方,和徐志穹一起巡夜的几个白灯郎都是老油条,看着衙门里的紧张气息消散了,又开始想尽办法摸鱼。
    “志穹啊,今晚东西吃的不对,闹肚子,我这片地方先交给你了,改天有事,我再替你!”
    这位老兄名叫马广利,人送绰号马拉稀,天天晚上拉肚子。
    “志穹啊,我家房子漏雨,今晚得好好修修,你先替我一晚。”
    这位老兄名叫李普安,他家的房子,就没修好过。
    可这也没下雨,你家房子漏什么雨?
    再说了,有半夜修房子的么?
    “志穹啊,我新娶了一房小妾,女人家那些事呀,就是麻烦,这几个女人凑一块更是麻烦,这不她们又闹起来,志穹啊,你先替我一晚……”
    这事倒是真的,这位兄台叫王振南,家境不错,娶了六房小妾,加上正妻,一共七个女人天天掐架,昨晚还打到衙门来了。
    但这是你不来上班的理由么?
    到头来,北垣还是徐志穹一个人巡夜。
    一个人巡夜倒好,不受拘束。
    可佩刀到现在还没发下来呢!这可是红灯郎下了令的,这都什么工作效率!
    等我当上掌灯千户,且得好好整顿一下风气。
    今晚月圆,徐志穹走在去衙门的路上,心情特别舒畅。
    明天就是二月十五,十五是发俸禄的日子。
    童大哥给的银子还没花完,武栩又给了十两。
    提灯郎每月俸禄十两,在九品官里算是最高的。
    等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加在一块,手里有二十六两三钱银子,折算下来有一万三千多,心情能不愉悦吗?
    而且休沐就快到了。
    按照大宣律法,官员每五日休沐一天,但提灯郎工作性质特殊,每晚都得有人值夜、巡夜,大家得轮换着休,因此是十五日一休沐,但每次休沐有三天。
    这三天得好好利用,少年郎,不可浪费大好光阴,徐志穹计划过了,第一天去勾栏听曲,第二天去勾栏赏舞,第三天去勾栏看相扑……
    走到衙门口,徐志穹的思绪突然中断了。
    有一张扭曲的脸,在身后,正盯着他阴恻恻笑。
    王世洁伤愈了,他正对着徐志穹笑,之所以扭曲,是因为他鼻梁塌了。
    今夜,王世洁复工,将跟随白灯郎一起巡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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