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三仓,母亲的思想也是并没有因为老大的一番慷慨陈词,而发生太多改变。
    道理谁都懂。
    可是那么容易就成为一个吃国库粮的吗?
    母亲忍不住问:“老大,就是再让三仓去上学,上到高中,万一到时候考不出个结果来呢?那不白白耽误五年?”
    “是啊大哥,”三仓有了母亲撑腰,也嘟囔说,“有那五年,我能挣好多钱呢!”
    母亲已经开始扳着手指头算账了:
    “再有五年,三仓正好十八,该娶媳妇了。
    要是干得好,五年的功夫,大瓦房也盖起来了,媳妇也娶上了。
    可要是上学呢,有几个考上的啊,考不上回来了,什么都不是。
    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怎么娶媳妇啊?”
    这话让奶奶深有同感:
    “对啊,还是下来干活稳妥。
    再说人人都想上大学,吃国库粮,谁来种地?
    你看咱村那么多孩子,有几个考上大学的?”
    爷爷沉默不语。
    这婆媳娘俩三言两语把大孙子的那套狗屁理论给否了,好像否的也挺有道理。
    可问题是,否了老大,就代表三仓不用去上学了,那英子岂不是还得继续上?
    还是个学生呢,怎么圆房?
    过上半年挺着大肚子去上初中?
    老头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犯愁过。
    “仓啊,你看这可怎么办好?要不然三仓上学的事,再考虑考虑?”爷爷试探着问。
    “好吧,再考虑考虑。”大孙子点点头。
    爷爷奶奶和母亲那几代人,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还频遭战乱,贫苦的生活把她们早就驯服了。
    在她们的观念当中,只要能活下去,把握住眼前的机会,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已经是幸福的人生了。
    真的是做梦都不敢梦到更高的生活。
    可以说经过几代人的贫苦和战乱,已经把她们基因里面对生活的奢望给清除掉了。
    虽然她们对生活的期待已经发自内心地放到最底了,但后世流行的那句话“期待放到最低,所遇皆是惊喜”,放在她们身上是不恰当的。
    此时此刻奶奶和母亲的期待肯定在最低,可是,过几年呢?
    过几年别人家都过好了,家家户户的经济都飞起来,生活水平跑步前进了,她们就很难再保持这种心态。
    只不过到那时,发现自己的三儿子苦于文化太低,好多事受文化所限干不了,就悔之晚矣。
    老大算是看明白了,三仓已经掉钱眼里了,而奶奶和母亲她们那深入骨髓的务实观念,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虽然我现在不逼着三仓去上学,但是我要再重申一遍。”大哥说道:
    “三仓觉得他能挣大钱,其实就是我欠人情的结果。
    事实上,做生意不但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而是很难,很苦,风险还很大。
    要是不信的话,就让他再试试吧。
    不过我的平价白糖绝对不能给他用了。”
    “大哥,为什么啊?”三仓当即就叫起来,“凭什么你能给外人用,却不让我用呢?咱们还是亲兄弟吗——”
    话没说完,三仓就又伤心地哭起来。
    大哥从来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是他的保护神,是比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更亲的存在。
    可是现在,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绝情了呢?
    他是真伤心了。
    虽然梁进仓在上学这事上,下定决心不让步,甚至在言语上一星半点的让步都不想表现出来。
    可是看到三弟的伤心,也不愿做得太过,以免给他造成永久的心理阴影。
    耐下心来解释说:
    “刚才我已经说过,很快天就热了,天热了糖葫芦会化,这个买卖就没法做了。
    还有你们不知道的第二点。
    我之所以现在能搞到这么多糖票,你们以为是因为我认识一个供销社的朋友吗?
    当然,认识这个朋友很重要。
    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现在的白糖供应量大了,所以糖票就宽松了。
    再过一段时间,工厂生产的白糖应有尽有,就会放开,不需要票了。”
    “那太好了!”三仓又兴奋了,“那我就不用求你搞平价白糖了,我自己想买多少买多少!”
    “对,到那时候你想买多少买多少,”大哥说道:
    “可是供销社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你能买,别人也能买。
    到时候是个人就能蘸糖葫芦卖,你的糖葫芦还好卖吗?”
    “我可以便宜一点卖,”三仓叫道,“别人卖五分,我卖四分。”
    大哥冷哼一声:
    “你卖四分,别人卖三分。
    挣分钱不容易,咱们庄户人哪有来钱的路子?对于好多人来说,一支糖葫芦能挣五厘钱他们就干。”
    “一支挣五厘?”三仓嘟囔,“那我可不干。”
    “对啊,你不干,有干的。”大哥说道,“不卖糖葫芦,你还能干什么?”
    三仓无法反驳,但还是嘟囔说:“反正我有的是办法。”
    “既然你那么有能耐,就别指望大哥的人情。”大哥坚决的口气说道,“有本事你尽管使,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打平价白糖的主意,小心连累得狗咬和山鱼也干不成了。”
    说完,大哥掀门帘走了。
    三仓“哇”一声哭出声来,趴在窗台上朝外喊道:“大哥你太狠心了,让我挣点钱不行啊?”
    爷爷也跟三仓并排趴窗台上喊:“仓你别走啊,给爷爷个准话啊,到底哪天办事啊?”
    可是黑漆漆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很明显老大已经走了。
    三仓趴被子上哭得更伤心了。
    比刚才伤心多了。
    大哥一番话,不但断了他的财路,而且还让他心目中大哥的形象倒塌。
    最可珍惜的一份亲情的丧失,让他双重伤心。
    只是他不知道,大哥的心里比他还难受。
    爷爷奶奶和母亲观念转变不过来,三仓挣了几天钱就掉钱眼里无法自拔。
    说来说去就是穷日子逼的。
    自己说的做的都这么绝情,虽然本意是为了三仓长远打算,可是想到他才十三的孩子,受这样的打击。
    做大哥的心里能不难受吗!
    可是做大哥的责任在这里,再难受,再被弟弟误解,也得挺住。
    不当和尚头不冷,不打棍子头不疼,只有把三仓躺着挣钱的路给他断开,让他试试凭本事挣钱真的不像吃小黄瓜那样鲜嫩可口,知道做生意的难。
    最终让他自己心甘情愿从钱眼里爬出来。
    那时候再让他上学,也许就能安心了。
    只能是“也许“而已啊。
    这人啊,一旦中过钱的毒,跟吸过毒的效果是一样的。
    一日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
    一日挣钱,终生想钱!
    经历过大把往兜里揣钱,随意花钱的豪爽,三仓已经很难再恢复一个学生的纯洁了。
    大哥没有更好的办法给三弟洗脑,心情很是郁闷。
    第二天上班也是有点蔫蔫的。
    下午的时候,郑会计打发人来叫他过去办公室一趟。
    他到了办公室,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于是再敲。
    还是没动静。
    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有人恶作剧故意骗自己,其实郑会计根本没在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窗是这个时代常用的毛玻璃,透光,但是看不到里边。
    正要离开,门开了,郑会计笑吟吟站在门口。
    “你在里边啊!”一边跟着往里走,梁进仓一边说道,“刚才敲了半天。”
    说着还满屋里乱瞅。
    “你找什么?”郑淑叶笑道。
    “我没发现这房子是套间啊,怎么刚才敲门你没听到呢?”
    “别装了。”郑淑叶笑着打了他一下,“我就是故意不给你开门,看你会不会推门进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咱厂里,除了你和苏厂长,别就没有会敲门的。”
    “好吧,我错了。”
    “错就错吧,我不介意。”郑淑叶给他倒了一杯茶,“刚才吴副厂长来过。”
    “……”梁进仓不知道郑淑叶这话什么意思。
    “他还带着以前厂里一个老木匠。”
    “……”梁进仓更糊涂了。
    “那个老木匠以前在厂里干过,可以说是厂里的能工巧匠,不管什么东西,做过的没做过的,只要你给他看一眼,或者给他图样,他都能做出来。”
    梁进仓终于忍不住说道:“还是说重点吧,能工巧匠跟我有关系吗?”
    郑淑叶表情有些严肃地说:
    “老木匠后来嫌厂里工资低,出去单干了。
    现在吴副厂长领着他来要账本看,我当然不会给他了。
    后来吴副厂长说,老张从今天开始又回厂里上班了。
    而且,老张要竞聘配料那个岗位,所以看看账本,跟你竞争的时候心中有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梁进仓点点头:
    “那很好啊,咱们厂现在要的就是这种人人争先的劲头。
    只要有人比我干得好,比我更能为厂子创造利润,那就让他来干好了。”
    郑淑叶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这话是否出于本心,然后才说:
    “我没给他看,我说老张好长时间不在厂里上班了,不能看账本。
    吴副厂长说老张已经开始正式上班了。
    我说要请示苏厂长。
    吴副厂长很生气,摔门走的。”
    “你做得没错啊,就是应该请示苏厂长。”说到这里梁进仓笑了笑,“我看吴副厂长消停了俩月,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想被开除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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