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内,来了好几日的草台班子恰好也是在这一天演了最后一场,只等着明日便出城去南越。
    白日里的说书先生分别给了前些日子里自己嘴中那些所谓的侠一个不是很讨喜的结局。
    不是城破人亡就是埋骨他乡,又或是凄惨一人醉卧于荒山雪地。
    每每到了情不自禁处说书先生便会饮酒一口,直至最后,他整个人已经是醉醺醺的了,看着台下客官们的唏嘘不已和愁容满面,拎起酒葫芦便颤颤巍巍地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一只脚踏入出相二字时,不知是不是总觉得差些什么,说书人回过头用他那有些枯槁的手将酒葫芦里剩下酒水一股脑地洒在了台上。
    这一举动,让台下的听客有些费解,虽说酒水不贵,可也经不起这般糟践啊。
    “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说书人深吸一口气,闻着那股酒香,用浑厚嗓音意兴阑珊地念道。
    几个回过味来的听客眼神迷离,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死这等理应悲伤之事不知为何,到了这说书人嘴中竟然少了些许的哀怨,多了一丝悲壮之感。
    可能是白日里那个说书人给的结局太过让人难以释怀了,草台班子这边生怕边城的百姓砸了戏台子,到了晚上,几个戏子终究还是没舍得给她俩一个太惨的结局,或是说并没有将戏演完。
    只说是时光虽长可也有尽头,相隔千年后必然少不了久别重逢。
    纵然西山不与东江汇,但人与人却未必不可逢。
    就这么一个戛然而止的奇怪结局反倒是给了边城百姓们一份慰藉。
    回去的老百姓三两成群,一同有说有笑地说着这些天戏中那些分分合合与大起大落,虽说精彩可不知为什么一股子别样情绪却难以掩盖。
    好像随着草台班子的离去、故事的结束,他们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不知为何涌入心中。
    不过短短几段书,几出戏,便是一个人的过往或是一生。他人事了是他人,自己却还有许多茶米油盐,家长里短。
    一骑挂着系有红色穗子铃铛的快马从潼关而出,顺着官道一路而行,马不停蹄直接进了边城,想要穿城而过的快马看那疾驰的方向无疑是奔着太安城。
    几个认得那铃铛的老人眼神之中莫名有了些担忧神色,但凡边关急报皆是如此,记得上一次见到那铃铛还是他们年幼之时,随后南越便入了关。
    快马在边城内经过一家客栈的时候,客栈外看完了最后一出戏的许初一被游侠儿一只手拎回了马车上。
    封一二瞥了一眼那匹擦肩而过的快马,叹了口气,朝着马车内的两个孩子喊道:“坐稳了!我们走!”
    马车内的两个孩子没有答话。
    一个不再站桩摆拳架,一个不再看书舞折扇。
    两人都是斜靠在马车内,一副无精打采的丧气样子。
    游侠儿架着马车出城,朝着潼关方向凝望片刻,随后马车不过十步便已然到了潼关之外。
    又是缩地成寸的把戏,可这一次的把戏却未能让许初一和柳承贤两个孩子提起什么兴趣,依旧是眼神空洞,心事重重。
    此时的潼关关外的尸体已经堆集成山。夜色之中,不到一百骑正在缓缓入城。
    关内的城楼上,恍惚间像是有个人影站在上面,看着城楼之下的尸体不发一言,愣愣出神。
    停下了马车的封一二回头叮嘱了一声,让两个孩子好生待在马车里,随后便纵身飞向城楼。
    许初一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看着城楼上的那一翩然而去的身影,转头对柳承贤问道:“你不看看吗?”
    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的柳承贤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说道:“不看了。有些东西看多就看不进去书了!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
    许初一这一次倒是很听话的放下了帘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咳嗽了两声,这血腥气味哪怕隔的再远,也依旧是刺鼻的很,让人有些犯恶心。
    到了潼关城楼上的封一二直接坐在城垛上,看着眼前的熟悉身影,他一脸平静地问道:“怎么样?还算是好用的吧?”
    不知站在那多久了的二郎点了点头。
    一向对待恩人礼数周全的他这一次没有道谢,反而指了指城楼下一个手持长槊的尸体,平静地说道:“他叫刘十六。我刚来这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平日里喜欢偷懒,可惜他脑袋不太灵光,总是能被我逮到!我何尝不知道怕死一事怪不得他,毕竟家里孩子才五岁而已,若不是逃荒至此家里一穷二白,没有生计的他也不能来这边关当兵戍守。”
    “那时候我就骂他,说他平日里什么都不干,白白拿了官家的饷钱。要是算下来,不知道欠了官家多少的债!可谁知道他当时就急了,当场要跟我打上一架!别说,这小子除了怕死,打架是真不含糊。”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在他们家乡那边最忌讳的就是欠债。家里老人经常说欠了债不还是会祸及子孙的。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被问了封一二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巧的葫芦,继续听二郎说着那些细碎琐事。
    二郎嘴角露出笑意,喃喃道:“拿着长槊步行去人多处找一个南越的百夫长。要不是最后一刻弃了步战不便的长槊而改用短刀,估计临死前连个垫背的也拉不着。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不好,不,应该是我脑子不好。我怎么就忘了和他说这长槊的缺点啊?”
    “等我赶到的时候,这小子身上足足有七八道刀口。肠子都脱了出来,他居然还留了最后一口气骂我,说让我以后可别再说他欠官家的钱了,这次都拿命还了,细细算下来,怎么着也应该是官家欠他的。”
    封一二打开葫芦,默默地倒了些葫芦里的酒水,清澈的酒水从潼关的之上洒落在那一片泛着血红的土地上。
    二郎收起笑意,又指了指那杆长槊的旁边,对着一具尸体痛声骂道:“去你娘的曹老八!你个缺心眼的货!老子是谁?是一品七境的武夫,用得着你来替我挡那一刀吗?要不是你死了,我真是恨不得打你一顿。比我早当兵又如何?恩人,你说说。什么叫轮不到新兵蛋子死?这叫什么话?有这样的道理吗?”
    封一二叹了口气,没有搭话,伸手又倒了些酒水。
    二郎看了看远处那些没了主人的战马,似乎想起那领着五百骑兵的几个人。
    他扶着城楼,笑着说道:“那个叫马三的人,他的长矛是真准,不过怎么说那也是老子一手教出来的!第一矛虽然被慕容临君躲了过去,还被聋哑汉子接着那一矛个给跑了。但是也就是这一矛,让慕容临君起了撤退的想法,本来一场未必能赢的伏击成了追击之战。”
    “第一矛空了也没事,第二矛和第三矛都被躲开了也没事!你猜这混小子接着干啥了?直接就迎着那汉子的横去的一刀就上了,可惜了,那可是拦腰的一刀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两截,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给我。还是等我到了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子别看他莽撞,但是心里细着呢!他那第四矛是死后扔出去的,借着身子上下断做两截的时候,上半身腾空之时扔出的那一矛,力气是够了,就是准头差点,只是将慕容临君的头盔打掉了!”
    “他那哪是打仗啊?分明是赴死去的!知道慕容临君周边有人护着,投掷长矛弄不死,所以故意去借着那一刀,让自己手中的长矛可以从高处落下!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二郎坐在了城楼上,停顿许久之后,看向端着葫芦的封一二,恭敬地请求道:“恩人,这个麻烦您多倒一点,他呀,就喜欢喝酒!因为今日这一战,我昨日欠了他一顿酒,今日不妨就还上!”
    看着真就多倒了一些酒的游侠儿,二郎轻微抱拳,继续埋怨地说道:“还有张维,那小子也他娘的是个不要命的货色!不就是昨日见刘十六追击南越可汗立功了嘛,打那开始就是不服气!就想着立功!哪怕明知道自己砍出那一刀,那些人的长枪也会扎来,他自己要死在这儿,可还是拼死了要给慕容临君那一刀!”
    “他娘的,老子都在他五十步内了,那个聋哑汉子也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就不能等等吗?这狗东西就是没度量!见不得别人立功,这下好了!这功是立下了,你他娘的倒是起来领赏啊!”
    “还有那个马三!连个尸首都没留下,乱马踩踏,都成了肉泥了!何时死的我都不知道!娘的!”
    潼关的城楼上。
    二郎每说一人,封一二便洒一些酒水在潼关之上。
    不知不觉说了总共八百六十三人,每一个皆是有名有姓。
    封一二足足洒了八百六十三次,每一次皆是不发一言,直到洒下第八百六十四次。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多洒了一次酒水的游侠儿抬起头,一脸笑意的看向二郎。
    二郎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不说了,欠的太多了!怕说下去心里愧疚!”
    游侠儿收起葫芦,慢悠悠地安慰道:“多不怕!到时候在白皑洲见着的时候,最多被他们打一顿就是了!”
    “多谢恩人!愿恩人此去一路无忧无虑,事事顺遂!”
    封一二从城楼一跃而下,在回到马车时停下脚步,看着身旁那具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已然是面目全非的尸体,或许唯一可以辨认的便是他身上那些魏国千夫长独有制式铠甲的碎片。
    游侠儿回头看向潼关那空无一人的城楼,喃喃道:“总归是心愿达成了不是吗?总算是了无牵挂了不是吗?放心去吧!说书的不是说了吗?纵死侠骨香。”
    梅陇镇,馒头摊子前,忙完了一天的店老板拿起笔写了一行字,东主有事,休息五日。
    太安城,一向受宠的皇后今日明知皇上要来,却委托替身的婢女告知圣上,说自己身体抱恙,不能侍寝。夜里,她遥望潼关,已是泣不成声。
    官道之上,明面上是贬官,实际上是奉命去各地视察的状元郎,心中一阵绞痛,摔落马下的他长跪不起,口中有言却不得发出一丝声响。
    ……
    “封大哥!那只黄鼠狼明明能活,为什么也求死了?”
    柳承贤拿着手中的书,想了许久还是不明白的他好奇地问道。
    靠在篝火旁的游侠儿,闭着眼若有所思道:“我哪里知道呢?或许是欠的太多了,拿命去还了呗!口口声声说别人傻,自己不也是不聪明吗?”
    许初一自始至终只是听着他们两个说话,默默地站起了桩。
    三天之后,太安城的御书房,收到了潼关抵报的薛屏紧锁眉头。
    那张不过巴掌大小的纸,只有短短的四句话。
    南越可汗死于千夫长蜀二郎之手。
    慕容临君死于百夫长张维之手。
    潼关大捷,战于关外。
    千夫长、百夫长皆战死,需派兵驻守,以防不测。
    白衣僧人拿起那张纸,轻蔑一笑,无奈地摇着头,说道:“当真有了些孤注一掷的意思!恭喜陛下,我魏国国运昌盛。”
    “没了一个如此好的武将,有什么好恭喜的!那个黄凌云不是说了,死不了吗?”薛屏扣指敲了敲桌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知道其中原委的白衣僧人,淡淡地说:“做了多少年的太子了?怎么就忘了这大魏不光有皇上还有百官呢?自古只有武将造反,哪有文臣谋逆的?他这是想让他哥哥替他活下去,这畜生别看远在边关,对朝堂内那些大臣党派之争倒是清楚的很!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不过就是怕文武后宫占得太多,日后有什么不测罢了。”
    “唉……”薛屏摇了摇头,苦笑不得地说道:“算了,算了。一个黄凌云也够用了!既然欠了他们一份人情,那么往后就多多照顾些吧。这个蜀二郎,当真是有些精明,还知道留后路!”
    走出御书房的年轻僧人回头看了一眼那一身龙袍的男子,随即摇了摇头,心理笑道:“莫不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便都会这般小心?黄鼠狼啊黄鼠狼,幸好你们是为了百姓而不是为了这个人,否则就连贫僧也想说上你们一两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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