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衷情于吃大闸蟹呢?
    虽说那货儿的确好吃,叫人想起来都馋嘴儿。
    但最最主要的,是他觉得她太瘦了。
    刚刚抱着她时,那分量轻得跟一道烟似的,都禁不起大风刮一下,他可不得多带她吃吃喝喝,将养将养。
    萧逸宸很有章程,隔日起来,就着热巾栉擦脸时,便吩咐坤鸿,“等会子到了靖水楼,你悄摸的提上一笼大闸蟹去御史府。”
    坤鸿知道他是为了沈文倬那事,“要小的捎些话过去么?沈三公子这身子骨弱,下了台狱,怕是不好受得很。”
    从巾栉后露出一双眼,鹰隼似的目光在腾腾的热气里不显得那么锐利了,反而多出一种朦朦的况味,不过声音还是照常的冷冽,甚至多出一点讽意。
    “就说是我新得来的大闸蟹,怜解着他近来繁冗的事务,特特儿给他解乏用的,至于沈文倬……”
    他蓦地一哂,“这点苦都吃不得,以后恁么多的苦他该怎么吃?且等着罢!现在不是捞他的时候!上头还正因沈莳的事勃然着,我这时候去,只怕那一撇胡趁机拿着这由头奏我一本。”
    他说着撂了巾栉,巾栉落进髹金铜盆里激荡起一片水花。
    坤鸿在这片水撞的清冽声里偻了腰,低声道是。
    萧逸宸却行一步,很快走出了门,正正碰上梳妆好的沈南宝,她今个儿穿了件藕荷色挑线裙子,就着光一晒,浅浅的粉映在脸上,跟抹了一层胭脂,愈发显得皮肤如凝脂。
    萧逸宸听到砰砰的心跳,按捺着走近,却不知道是风还是走得太急的缘故,那心跳扼不住的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沈南宝也觉得踩在云端似的,脚下绵软软的,所有的气血一浪一浪地往脸上扑,扑她不敢直面萧逸宸,屈了膝直把头低垂着,“大哥哥。”
    萧逸宸只觉得一颗心被抛进了冷水里,通体都凉了,笑容也支撑不住了耷下来,硬邦邦的说了一句,“平日没事不必这么谨遵着称呼。”
    沈南宝一怔,鲜异地看向他。
    萧逸宸眉心一蹙,不自适地嗽了声,“走罢,轿子在门廊子底下等了许久了。”
    然后也不听她说话,自顾自的抬脚先走一步。
    那急急的模样,仿佛火烧着了脚跟。
    沈南宝见着,压不住的酸直往嗓子眼冲!
    明明是他叫自个儿这么唤的他,自个儿这么照做了,他却甩脸子给自己了。
    这叫什么话?
    难不成做了兄妹,不欢喜了,所以连带着态度也这么冷硬反复无常了?
    其实萧逸宸也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不可取,也有多无理取闹。
    可是架不住,忍不了啊。
    那一声‘大哥哥’就跟兜头一棒,瞬间将他从梦中敲醒了,让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记起来自己是她的什么人,他们之间的没可能。
    全然没有一丁点昨个儿这么听到时的喜悦。
    现在想想,昨个儿那点喜悦,也不过是因踩了沈文倬一头窃窃自喜的骄傲感罢了。
    早知道就不逞那个强不让她说了。
    现在听着她叫这么一声,心就跟着沉这么一下、抽这么一下。
    萧逸宸坐在晃荡的轿子内,越想越不周章,怕她看出来自己的异样,掖了车帘直把一张脸露在外面。
    这景象落在沈南宝眼底,直叫她以为他不愿和自己待在一处。
    从前的他可不这样,甚至使尽了全力要和他独处。
    那时她怎么觉得他的?
    在一壁儿品咂出点甜,一壁儿也不可遏止的觉得他难缠。
    现在呢,他不缠了,她却开始失落了。
    想起来觉得好笑。
    遭人知道,指不定怎么响嘴呢!
    沈南宝扬了扬嘴角,弧度嘲讽。
    这样神情在下了马车后,被风月看在眼里,忍不住低声安慰,“姐儿,今儿是出来吃大闸蟹,旁的都不要细想才是,不然这新鲜出炉的大闸蟹送到嘴边也没滋没味了。”
    说得也是。
    总不能就因为这事,日日挂怀着,什么都不顾了罢。
    沈南宝这么一想,也松落了心,随着萧逸宸进了靖水楼。
    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红木雕粱,髹金画栋,肩搭抹布的过卖在人群里如梭的奔走,逢上新来客官,便将人请到坐上,拿抹步搓搓春凳杌子,又搓搓方桌桌案,然后便是一声,“这位官人,您要尝尝咱们店里时兴的大闸蟹么?是阳澄湖那壁送来的,各个都顶顶的鲜嫩肉厚,膏肥脂满!”
    这话临到萧逸宸依然不变,只是多了句,“早晓得萧指挥使要来,特特儿腾了间上房给您,快快跟小的来,先吃上一碗解躁去乏的龟苓膏,再来尝尝阳澄湖的大闸蟹!”
    说着,一壁厢偻着腰领他们上雅间,溢满汗的脸浮出一点油光,油光的满脸一派巴结的笑。像涂了层蜡似的,虚虚拢住那张巴结的笑。
    将跨进雅间进门时,萧逸宸蓦地牵了沈南宝,“当心着,有门槛。”
    大抵是刚刚走了程子的路,被日头晒过,所以掌心很烫,这么一顷儿握住她时,像是冷水碰上热油,沈南宝心一霎噼里啪啦。
    她不由得转了头,却正正撞上过卖那双来回滴溜溜、打量的眼,沈南宝只觉得自己跟吃了酒般的,一瞬间兜头彻脸的红,忙扎挣着应他,“我瞧见了,你放开我。”。
    过卖到底是同人打交道打了经久,见状,忙忙一讪笑,“夫人好什么口?是甜点还是酸点亦或是苦点,小的叫人特特儿注意着。”
    这一称呼,称得萧逸宸和沈南宝身形一怔,都怔在了当场。
    从旁传来一道戏谑的声,拉长的腔调,夹缠着散漫且恶毒的语气,“你这个过卖的眼睛长脸上只作摆设就罢了,耳朵也遭棉花塞住了么?没听说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么!不知道这二人是兄妹么?还夫人……”
    伴着嗤嗤的声儿,人愈走愈近,走过从竹篾筛进来的光影里,容淇漪那张怨毒的脸也被割成一棱一棱的的。
    至于那跟在她身旁的,是穿着墨绿色细布夹袍的谢元昶,大抵是近来的事叫他受了许多困厄罢,所以往日那么鲜焕的一张脸,而今只叫人咂出一股颓疲的况味。
    不过,那一双眼在看见沈南宝的时候,还是炯炯的,散发着无限的精气神。
    萧逸宸瞧不惯他打桩一样杵杵在沈南宝身上的眼,横跨了一步,将沈南宝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谢小伯爷艳福不浅,才纳了一妾,这又觅得了新欢。”
    这话带着深意,,叫谢元昶脸登时涨红了,一霎慌乱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忙忙作揖,“我没,她不是,我是在来的路上碰见的,我和她也就是相见过几面,没什么深交的。”
    他说着,离远了容淇漪,那双桃花眼哀哀地看向沈南宝,“五妹妹,你且得信我。”
    萧逸宸听得烦躁,更是想笑。
    信他?
    信他做什么?
    说得像是两人情投意合,而今被人攫住了现形,所以在这里苦苦的解释似的!
    萧逸宸翕了翕口,还没说话,沈南宝先行一步地笑了,“谢小伯爷,这话你该同沈小娘子说,不该同我说。”
    这话跟兜头凉水,瞬间浇灭了谢元昶眼底伶仃的火光,他凄凄捺下眉,“五妹妹,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曾欢喜她,我都不想娶她,我一直以来想娶的人是你!”
    过卖的一双眉瞬间打起了官司,只觉得这些个小郎君小娘子们之间当真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个和那个有一腿子,那个和这个又搭一膀子。
    这么厮的感慨,又为避着知道到得多了殃及自个儿,过买的忙忙唱喏着退了下去。
    那脚步生风,扑在沈南宝脸上微微的凉,却一点没划开她心底的那点烦躁。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那种事之后,他还能作出这样的深情。
    沈南宝不耐烦,正正要说话,萧逸宸嗤了声,“谢小伯爷当我是死的么?”
    谢元昶一怔,刚刚还绯红的脸色映了素笺一般,顿时煞白起来,“我没……殿帅,我就是一时情不自禁。”
    “好个情不自禁。”
    萧逸宸笑,“谢小伯爷你当初也是这么情不自禁和大姑娘吊膀子的罢。”
    谢元昶扣在跟前的手攥紧了。
    萧逸宸只作没瞧见,嘴角微噙笑的睨着,漫声道:“谢小伯爷好歹也是个雅人的小郎君,这学问什么的如切如磋,做人也应当如琢如磨才是!”
    容淇漪见不得谢元昶受这样捶打,狠狠盯住了沈南宝,“五妹妹,你怎么不说话了?好歹谢小伯爷平日对你多加照顾呐!你就眼睁睁瞧着他这样遭人戏谑么?”
    沈南宝只觉得好笑,“你叫我说什么?你期待着叫他愈发对我上心么?”
    谢元昶瞠目看着沈南宝,不敢置信这样绝情的话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嘴嗫了嗫,到底没说什么话,只跟人形柱子一样的惘惘地杵在那儿。
    容淇漪这么瞧着,愈发气煞了!。
    沈南伊和谢元昶的事,就跟一箭正中了她的靶心,将她牢牢钉在耻辱柱般,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在疼,都在回想。
    可是不管如何,那都不比沈南宝来得叫她羞恼愤恨!
    要不是因为沈南宝,沈南伊怎么可能有可趁之机!
    要不是因为沈南宝挑出的那些事,沈南伊怎么可能会惹得官家侧目,怎么可能这么顺理成章地嫁了过去!
    都是因为她。
    因为沈南宝这个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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