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深沉,队列前后,有将士点起火把,骑队的蹄声隆隆作响。
    郭宁稍稍拨马,避在道旁。
    杜时升也勒马停步:“有苗道润等人,足够扰动中都了!趁着蒙古人南下而朝廷大乱的机会,咱们直接去山东……或者,郎君你觉得有其它去处更合适么?哪里合适,我们就去哪里!”
    “这……”
    郭宁尚未言语,杜时升有些急躁地道:“一开始劫持升王,不就是为了吸引蒲察阿里的援兵,进而调动蒙古军,保障咱们老小营的安全么?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可以及时抽身!”
    他看郭宁仍不响应,打马靠到近处:“若卷进了中都那个大漩涡里……有些事就免不了要做。当年海陵王使徒单阿里虎弑熙宗,而世宗以完颜元宜弑海陵王。这些参予弑杀之事的,都是女真贵胄,到后来还免不了牵扯。郭郎君你若参予到这等事,我担心难免要遭反噬……纵然一时得利,最后恐怕所失甚大!”
    郭宁沉思片刻,笑了起来。他把马鞭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拍了拍杜时升的后背:“进之先生,你是自己人。”
    闻听此言,杜时升神情一震,有些羞愧,又有些释然,随即深深地躬身行礼。
    他投靠入郭宁麾下以后,从不提自家的亲眷故人,但郭宁其实是知道的。当日他在中都的大街上大放厥词,惊动了有司,专门勒令要严惩痛责。这一道命令下来,地方上难免层层加码,落到乡里,杜时升的父母妻儿,乃至不少亲族都受牵连,甚至出了不少人命。
    杜时升逃出中都,却不返乡,而改名换姓,孤身一人躲在塘泊之间。不止是避祸,也有不敢、不忍面对亲族,不愿多想旧日痛楚的缘故。
    因为预言了大金国将乱而遭横祸,更加触发了杜时升对朝廷的憎恶。
    当他受郭宁的委托,在中都暗中经营,并捡拾自家旧日人脉的时候,郭宁看得出他的愉快心情。
    他不止为了自己重获用武之地而愉快。更多的,是真希望中都城里乱一乱,那些高高在上的女真贵胄,甚至那个女真人的皇帝,也不妨死一死。
    所以,当郭宁告诉他劫持升王入京师的计划,这老书生不顾自己年过半百,不眠不休的在塘泊中奔走,竭力去说服各路河北大豪。原因很简单,郭宁把事情闹得愈是大,中都城里就愈是乱,那些可恶的人,死得就愈是多!
    那才好呢!
    有时候郭宁觉得,这老书生真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一心一意只为大金掘墓的人。
    然而,当局面紧锣密鼓地发展到这程度,满脑子都是搞乱中都的杜时升,忽然又想到了别的。
    他想到,郭宁与徒单镒的合作中,最终要承担的角色。他想到,以郭宁大胆勇猛的作风,恐怕难免被人当刀子使一使。
    一场大乱下来,这把刀子的结果会如何?魏晋之交的时候,那司马昭弑君,贾充尚且灰头土脸,何况成济?
    看如今的局势,一伙人簇拥着升王殿下急赴中都,看似声势煊赫。可是,就算大事能成,谁是司马昭?谁是贾充?谁又是成济?以郭宁的力量,真的能掌控中都城里的局面,进而避免工具的下场?
    朝堂上的老狐狸,哪有傻的?徒单镒从来就没有真正去招揽过郭宁,也没有特别限制郭宁,他几乎是在纵容郭宁以一个草莽豪杰的身份行事,这难道不是为了事后的切割么?切割以后,徒单右丞自然是清清白白的,郭宁呢?
    杜时升瞬间想到了很多。
    这数月来,杜时升亲眼看着郭宁是怎样一步步地营建起属于自己的势力。杜时升有强烈的预感,只要给这年轻人更多的时间,他有能力做更大的事业,既如此,有些事更要及时进退,没必要真把自己陷进去!
    于是他最终决定,劝说郭宁不要趟这浑水。
    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于草莽,在判断时局上头,却有天生的才能。他是一头狡诈而凶猛的野兽,其敏锐程度超乎常人的想象。杜时升相信,郭宁一定能立即明白自己的意思,作出正确的选择。
    杜时升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郭宁。
    而郭宁慢慢地道:“山东是个值得落脚的好地方。但是,中都那边,也确有唾手可得的大利。所以,我打算先去一次中都,视情况作后继的安排。”
    “郎君,你……”杜时升一急。
    待要再劝,郭宁抬手止住了杜时升。
    他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鞍鞯,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
    过了好一会儿,郭宁问道:“进之先生,在你看来,升王落入我们手中这件事,在中都城里是个秘密么?”
    杜时升稍稍一愣:“我军行事,恰赶在蒙古军南下的当口,此时河北各地一片兵荒马乱,蒙古军横冲直撞,动向难测。各地的递铺、驿站体系就算尚未崩溃,也只能传递有限的军情。我以为,中都城里,短期内不会知晓升王的动向。”
    “你说的短期,有多短?”
    “离了信安,再往北去,就慢慢脱离了塘泊地带。接下去若往中都,须得顺易水下行,在直沽寨转入潞水,然后溯潞水上行,到武清、通州,最后入京师。这是漕运要道,朝中任一势力必定在此设有专门的眼线。也就是说,当我们到达直沽寨……”
    杜时升掐指一算:“从今天往后,再过五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就该知道了。”
    “所以,这五天时间里,在完颜纲的眼中,升王就是在前往中都的路上失踪了,或许死于蒙古军之手,或许死于乱兵、贼寇,但这和徒单右丞没有关系。”
    “没错。”
    “那么,随着升王的失踪,完颜纲失去了皇族中预定的合作者,本来箭在弦上的安排就只有停止。与此同时,在缙山方向的一系列军事失败,又会导致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这时候的他不仅不能与皇帝敌对,反而会竭力拉拢皇帝,依靠皇帝的权威来维持自家政治势力的稳定。”
    杜时升本来就是非常谙熟朝局之人,此前几日因为全副精力都扑在联络那些地方大豪上,对中都城里的局面稍稍疏忽。这会儿郭宁一旦提起,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郎君说的是!”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缰绳,胯下战马猛地往前几步,然后又被他带回来:“也就是说,本来朝堂上的左右丞相,都对皇帝不满,同时也都和升王殿下有所沟通。在这上头,他们是有默契的,利益和步调也是一致的。区别在于,完颜纲要激进的多,而徒单右丞更保守,更谨慎,更多地考虑全局。但因为升王失踪,完颜纲前期的谋划成空,他就只能依靠皇帝……”
    说到这里,杜时升连连摇头。
    “而五天之后,升王在我们手里的情报便传入中都。一旦中都诸多势力打起精神分析,就会发现,我们这支兵马竟是徒单右丞一手纵容出来的。于是……咳咳……徒单右丞便会成为皇帝和完颜左丞共同的敌人,成为朝堂上那个意图政变的恶人了……”
    “是不是很荒唐?”
    郭宁讥诮地笑了起来:“徒单镒是三朝老臣,是朝中儒臣的旗帜,一向爱惜羽毛。你猜,他老人家会不会喜欢看见这一盆脏水扑在脸上?你猜,如果被扑了这样的脏水,他老人家还能不能保持名声,继续以超然姿态指点朝局?”
    “郭郎君,你可把徒单右丞顶在杠上了!他老人家自然不愿意接受这个局面,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被天下人视作弑君的赵盾!”杜时升长叹一声:“所以……他的时间就很紧张了,他得在这五天时间里,催发出一场政变来!”
    “那么,你估计,徒单右丞能不能做到呢?”郭宁问道。
    两人谈话的场合,忽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那是移剌楚材在说话:“徒单右丞自然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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