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居实笑的时候,嘴咧的很大,露出两侧有些尖利的槽牙,给人一种凶悍异常的感觉。
    他早年本是滨州的灶户。因为朝廷聚敛日苛,一会儿增收耗盐,一会儿余盐中官,然后又有份例钱等新花样,灶户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改行跑了两年漕船。但漕运司的勾当官们也都是恶狼,他又发狠当过一阵子劫匪。
    泰和末年的时候,南征诸军陆续折返,朝廷有意清剿各地匪寇,他又一熘烟跑到海上。
    用了三年工夫,他就成了海上有名的纲首,搭上了夔王派在直沽寨的亲信尼庞古查剌,成了他的得力部下。
    后来中都事变,尼庞古查剌好死不死地惹怒了汪世显,被汪世显杀了。梁居实又随着各家船队,一并归入了定海军的掌控。
    当日郭宁凭着斩杀胡沙虎的功勋,向朝廷要了两样奖赏。一者,是来州定海军节度使的职务,二者,便是原本掌握在中都诸王手里,用于和南朝走私贸易的船队。
    皇帝对定海军节度使的职务颇有犹豫,皆因一个昌州正军一跃而成从三品的节度使,就算有徒单镒在后撑腰,也实在是耸人听闻。
    但对于船队,皇帝和群臣们全没当回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郭宁为了向来州运兵方便,而顺便提出的要求,大概,约莫,这厮还想顺便捞一点钱。
    就连明断如徒单镒者,也作如此想。
    因他虽为宰执,却和诸王不是一路。完颜氏贵胃们向来都把自家财路看得比天大,藏得比海深,徒单镒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完颜氏贵胃们挖大金的墙角如此欢快,而海上的走私贸易已经到了此等规模。
    直到现在,朝廷恐怕还没能完全领悟,这一个不经意的决定,给了郭宁多么强大的力量。
    此前数十载,走私贸易再怎么兴盛,终究为朝廷明面上所不容。在各处关防要隘,朝廷都倍设阑禁,委场官及提控所拘榷,并以提刑司举察。
    但郭宁以登来三州的港口为基地、以定海军的武力为支撑,公开彻底地展开贸易以后,中都到山东再到南朝宋国诸多港口之间,已经渐渐形成了一条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
    随着杨安儿起兵,阻断山东陆上道路,郭宁凭借四百条通州样海船构建的海上商路,愈来愈显重要。
    而当郭宁在辽东征战得胜,又有金源内地的巨大资源,同样投入到这个可靠稳妥的海上商路中来。
    至于这条商路究竟稳妥可靠与否,某种程度上,随着军府的需求而变。
    有时候,某艘船往来顺风顺水,船东赚得盆满钵满;也有时候,某艘船只到了海上,可能刚行驶几天就遇着海盗,被抢了,或是行驶途中遇着风浪,沉了,或是莫名其妙地触礁了。
    没有人能保证海上船只的绝对安全,但如果录事司的徐参军一声令下,梁居实能保证某艘船只绝对不安全。甚至很多时候,整艘船只都是安全的,偏偏船上某个人不安全了。
    当然,此番郭宁率军渡海出征,梁居实所领的船队很是安全快捷,颇得各部将校的夸赞。他因此才得到了与胡老汉等人一同去往来州的机会。
    前日里移剌楚材派人私下里叮嘱梁居实:节帅在来州,会有个校阅诸军的仪式,仪式上当场酬功颁赏。你梁某人便在受赏的一批人中间,到时候好好地打起精神,在节帅面前表现表现。
    这会儿梁居实和胡老汉闲聊着,又和胡老汉的孙子耍闹几句,正打算往后方车队去看望那几个拉肚子的野女真人。忽然前头马蹄声响,两名骑士策马奔来:“有一位梁居实,梁纲首,是在这一队么?”
    “我便是梁居实。”
    “随我们来,节帅有召。”
    骑士随手抛给梁居实一根缰绳,勒马便走。
    梁居实吃了一惊,连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这几年的精神头都在海上,骑术实在不堪,一上马,人固然晃来荡去,马也连连嘶鸣,提不起速度。他连忙道:“两位将爷自管先行,小人跟着就是。”
    待到他远远跟着骑士,到了目的地,便见郭宁领着好几名部下,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攀谈。
    梁居实下马紧走几步,待要跪伏拜见,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
    拦路的,乃是定海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之一,中都李霆。
    “咳咳……”梁居实俯首行礼,恭声道:“李将军,请让一让。前头节帅相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叹道:“不急!你先别去!”
    “这……”
    李霆看看梁居实,又道:“想不到啊,我中都李二郎的前程,竟然就要毁在你这厮手里?”
    这话怎么讲?我何时得罪了这位狠角色?
    梁居实吓了一大跳,双腿瞬间发软。但他是海上健儿,自有一点执拗性子的,当着郭宁的面,怎也不愿意丢脸。于是勐吸一口气重新站直,又道:“李将军,前头节帅有召,我得去拜见!”
    李霆连声冷笑。
    这时身在高处的郭宁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边上众部属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嚷道:“李节度,你莫要拿人撒气,快回来吧!”
    李霆立即转身,跳脚大骂:“节度个屁!那狗,狗……狗东西想挑拨离间!”
    他既转身,梁居实连忙从他身边一熘小跑经过。
    到了郭宁面前,行礼如仪拜过,再见了耶律楚材、徐瑨、靖安民等人。
    郭宁向徐瑨微微颔首,徐瑨上前一步,拿了张文书给梁居实看。
    文书上寥寥数行字,介绍了一名近侍局奉御的姓名、相貌,写了他约莫何时会出中都城,又大概何时抵达直沽寨找船。
    “这是?”
    “朝廷派了人,到我们这里传旨。但这个旨意,我们不需要。”徐瑨言简意赅:“老梁你辛苦下,走一趟,让他死在海里。”
    这是小事。梁居实把文书叠起来,塞进袖子里,有些忧虑地低声问道:“适才李将军说……”
    上首处郭宁忍着笑,连声道:“老梁你莫管他的胡扯,且去办事,去了你就明白。此事重大,办完以后,莫要声张,我专门谢你。”
    梁居实凛然应了,转身便走。
    李霆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长叹一声。
    “李节度?李节度?”好几人在李霆身后叫唤:“白日梦做够了,就醒醒罢!”
    李霆悻悻转身,嘴里继续都囔。
    这会儿梁居实走得远了,他便没有顾忌,原来反复骂的,是“狗皇帝”三个字。
    骂了一阵,他犹不解气,眼看着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慧锋大师不行么?老汪不行么?非得挑着我封官许愿?这厮,凭什么就当我是傻的?”
    接着又是连串粗鄙之语,引得众人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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