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聚集诸多文武的集会,匆匆告一段落。
    文武们各自告退,从节帅府正门出来,召唤各自的下属牵马赶车迎送。
    此时有人没等到期待的任命,稍稍失望;有人猜测是什么事打扰了郭宁安排的集会,站在门口与同僚讨论两句。上百人一涌而出,竟使得节帅府门前有些拥挤。
    这时候,部属们因不同来路而有不同的作派,分辨得格外清楚,比如那批在馈军河营地就投奔郭宁的武人们,便气盛而嗓门大。
    对于新近来到山东的外来者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梁询谊被移剌楚材客客气气送出门外以后,就站在门边,平静地看了好一阵。
    直到众人先后散去,他才转过身。
    有同伴牵马过来,请他上马。他摇头拒绝了,沿着道路慢慢走着。
    这位前任咸平路宣抚司的经历官,年约有四十来岁,中等个头,相貌甚是文雅,鼻梁很高,额头上有几道浅细的皱纹,略带点风霜之色,颔下蓄了一部黑而长的胡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身边牵马的年轻人,跟随他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兄长,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是说……”
    梁询谊瞥了他一眼。
    年轻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年轻人是梁询谊的堂弟,唤作梁持胜。因为多力善射,一向跟在兄长身边作为护卫。
    当日蒲鲜万奴在辽东宣抚使的任上,梁询谊名义上是他的经历官,其实一直被排挤在外,不预机密。但蒲鲜万奴起兵的时候,梁询谊带着几个亲信仆役阖门不出,蒲鲜万奴慑于他的声望,也不敢贸然侵犯。
    后来城中大乱,军民骚扰,有匪徒乘机劫掠到家门前,则是梁持胜引弓射击,杀死了数人,迫退贼寇。
    蒲鲜万奴死后,东北各家军阀重新分割地盘,咸平府路落到了纥石烈桓端手里,但梁询谊是贵胃之后,世代儒臣,性格有点高傲,与纥石烈桓端合不来。于是他拜见郭宁,请求随着船队南下,然后去往中都。
    结果到了来州以后,郭宁公务繁忙,梁询谊几次求见,都没见到他,于是下一步的行程只好暂缓。而就在昨日,郭宁又忽然登门,私下拜会。
    按照郭宁的意思,是要在节度使府内,建一个专门的经历司,负责出纳文移。
    这经历司的地位甚是清贵,和移剌楚材的政务司,徐瑨的录事司平齐,以梁询谊的名声、资历,自然是经历官的人选。另外,复州地方有名的儒生王汝弼也会在其中任职。
    梁询谊并没立即同意,但郭宁邀请他次日参与文武集会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
    这场拜会,梁持胜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郭宁走后,梁询谊房中的灯烛几乎一夜不熄。
    梁持胜是武人性子,对扫平辽东叛乱的郭宁有几分钦佩,也挺乐意继续待在安定的来州。所以他对今天这场聚会,颇有期待。却不曾想,这任命还没下来,集会却忽然中止了?
    梁询谊背负双手,慢慢走了两步:“杨安儿败了。”
    “什么?”
    “山东这边,有个赫赫有名的大反贼,唤作杨安儿。这杨安儿自称皇帝,聚兵数十万,控制了大半个山东。这半年来,一直和南京路那边的河南统军使完颜合达往来厮杀,不分胜负。不过,这一回,此人估摸着是大败了。山东的局面,马上会出现巨大的变化!”
    “兄长怎么知道的?”梁持胜问道。
    梁询谊沉吟片刻,说出来的话却另外起了头:“郭节度此番出兵辽东,控制复州、盖州,声威大振。他又与朝廷掰了手腕,以凶狠手段阻止了朝廷前次的任命,必将牢固掌控定海、辽海二节度的地盘。但他也很清楚,大金朝廷终究是朝廷,除非他要立即起兵造反,否则,总得给朝廷一点面子。”
    梁持胜倒抽了一口冷气:“造反?难道这位郭节度,其实和蒲鲜万奴一样?”
    两人正在大街上漫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个店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挑着担子,贩卖葱韭的农夫,从他两人身边走过。梁询谊连连摆手,让堂弟说话的声音轻些。
    “郭节度和蒲鲜万奴自然是不一样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梁询谊答了一句,又道:“蒲鲜万奴桀骜不驯、志大才疏。他有三分的实力,就敢作六分的事情,打起十分的旗号。郭节度却……”
    “不是说,他也很桀骜么?”
    “桀骜?”梁询谊忍不住轻笑:“这位郭节度,早就有了十分的实力,却只作六分的事情,打出三分的旗号。你觉得他桀骜,其实,他已经克制的很啦!”
    “那么,他是大金的忠臣咯?”
    “先前有杨安儿的势力横贯山东,他的登来三州形同隔绝于外,所以,自然可以稳扎稳打,举着大金朝廷的旗号,安然培植自家的实力。过程中,难免会和朝廷有所抵牾,也自然需要时不时地向朝廷输诚。”
    “他请我出任定海军的经历官,便是要拿我们这些辽东的官员、儒生做幌子。他既想用我们的名头,向朝廷示以忠诚,或者说,示以暂时的忠诚;也想用我们的名头,嘿嘿,做个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向外人摆些姿态。”
    梁询谊拈着颔下胡须,在街上慢慢踱步:
    “不过,定海军和朝廷之间,维持着稳定局面,他才有这需求。如果杨安儿所部溃败,朝廷的兵马、南京路遂王殿下的兵马都会攻入山东,而郭节度自然也不会将山东让给别人。三家争抢得火起,保不准就要翻脸厮杀。”
    梁持胜连连点头:“如果郭节度决心和朝廷翻脸,官署中摆着一批心向朝廷的书生,有什么意思?保不准闹出什么麻烦来!他若今日任命,明天又褫夺职位,更被外人笑话。所以,他索性暂停会议,等明天想明白了,再作安排?”
    梁询谊哈哈笑了两声,略压低些嗓门:“可不止是几个酸腐书生的安排,定海军真要做什么,须得调整调动的事情多了!我看,节帅府在这一晚上,未必商议得出什么结果来!”
    “那兄长,我们怎么办?”梁持胜忧心忡忡。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梁询谊反问。
    见堂弟愕然,他轻笑着道:“莫慌,我们且高卧看着。”
    此时,节帅府里。
    郭宁在书房坐着,凝神沉思,但又偶尔急躁地起身,看看外头。
    “医官怎么说?”他有些恼怒地问道:“想个办法,先把人救醒!问个明白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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