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田恒、宰予和子贡也彻底放开了,他们敞开衣服举杯高歌。
    子贡的小脸红扑扑的,他举杯唱起了《诗》中的《鱼丽》,借此感谢田恒的款待。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宰予则抬起筷子夹起切成薄片的鲂鱼片,将生鱼片放进自己带来的酱油中涮了涮,随后放在嘴里咀嚼品味,肥厚鲜美的滋味儿在口中蔓延扩散。
    这让他同样忍不住赞道。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田恒听到他俩吟诗,也笑着引用《诗》中的《鹿鸣》,来吹捧二位来客的品德。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语罢,三人相视大笑,田恒一边夹起鲂鱼片在酱油中涮着,一边开口问道。
    “宰子,您带来的这酱油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用它来涮鱼片,这滋味儿可要比蘸盐粒好吃多了。”
    宰予听他这么喜欢酱油,哈哈笑道:“既然田子这么喜欢,回头我便让商队来齐国贩书的时候,再给您捎上一点吧?”
    “这……这不大好吧?”
    田恒醉眼朦胧道:“酱油的酿造成本,恐怕并不便宜吧?我没有任何功劳,怎么能接受如此昂贵的馈赠呢?”
    “欸……您这么说就不对了。”
    宰予道:“我听说北方有种叫做蟨的虫兽。
    它的前脚像老鼠的脚,后脚像兔子的脚,因为这种体型,所以它的行动很不方便。
    这种虫兽非常爱护蛩蛩和巨虚。
    当它食到甘美的嫩草时,它一定要嚼碎了去喂蛩蛩和巨虚。
    而蛩蛩和巨虚看到有人来了时,也一定要背着蟨一起走。
    蟨不是天性就爱护蛩蛩和巨虚,而是因为它要借助它们的脚才能行走。
    蛩蛩和巨虚也不是天性喜欢蟨,而是因为蟨得到甘草总是会喂它们。
    像是它们这样的禽兽昆虫尚且还知道相互扶持、倚重、报答,何况是对于想要在天下间建功立业的士人君子呢?
    我的夫子曾教导过我:君子施舍恩德给别人,不应要求别人感激。君子受到别人的恩惠,却一定要记得报答。
    现在您款待我与子贡,不要求得到我们的感激,这便是君子般的行为了。
    但即便您不要求感激,我们又怎么敢不去回报呢?”
    田恒听完这话,不由大笑道:“既然宰子您都这么说了,我又怎么敢毁坏您的德行呢?
    我现在愿意接受您的酱油,以此来成全您的君子之行了。”
    宰予听到这里,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田恒虽然不要他回报,但他又怎么敢不去回报呢?
    能够互利互惠的,叫做合作伙伴。
    单方面接受人家的好处,那和臣属下仆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不想着偿还田氏的付出,等到有朝一日他们索取回报时,他又怎么能拒绝呢?
    田恒望着宰予的衣装,忽然开口道:“不过,我既然接受了您的酱油,也总该还礼。
    虽然我这么说有些冒昧了,但您贵为鲁国大夫,但这一身穿着未免寒酸了些。
    您何不让自己看起来富贵些呢?”
    田恒刚说完,便拍了拍手,大声唤来下仆:“来人呐!去替我取上把冰纨、绛绸、彩锦各取十匹,送与宰子和端木子!”
    宰予和子贡听到这话,端着酒爵的手都抖了一下。
    冰纨、绛绸、彩锦,这都是齐国最为精美的布料。
    冰纨薄如蝉翼、质感轻柔,绛绸则是提炼困难、纺织费力,至于彩锦更是集齐国纺织业之大成的产物。
    这些东西价格昂贵无比,甚至堪比爰金。
    宰予的酱油就算再贵,也只是属于昂贵日用品的范畴,其价值怎么能与这些顶级奢侈品相比拟呢?
    面对田恒层出不穷的糖衣炮弹,宰予冷静应对。
    他缀着三分醉意,笑着抬手劝阻道:“田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想要的富贵,并不是衣着上的富贵,而是君子的富贵啊!”
    田恒不甚在意道:“二者有什么不同吗?”
    宰予道:“所谓君子的富贵,就是借东西给人家,不要人家感恩戴德,也不向人家索取。
    给人家东西吃,不使唤人家,也不奴役人家。
    家人爱戴他,邻居喜欢他,不肖的人也能受到感化,前来侍奉他。
    大家都希望他能够长寿快乐,祝愿他不为忧患所困扰,这就是君子的富贵了。”
    田恒听到这话,原本想要强请宰予接受礼物的心思也熄了。
    或许是酒喝多了,他竟发自真心的赞了一句。
    “欸……是我把您想的小人了啊!您这样深谙君子之道的人,怎么会被这些浮华的外物困扰呢?”
    宰予见到他有些醉了,于是便灵机一动,趁机给他戴高帽,向他灌输‘仁政’的思想。
    “我哪里是什么君子呢?在我看来您这样的人,才是更接近君子的人啊!”
    田恒笑问:“喔?此话怎讲呢?”
    宰予道:“我听说,臣下得到了主君的赏赐不去报答,反而苟且营私趋炎附势,这是祸害的根源。
    主君不赏赐臣下的功劳,害怕失去自己的利益,这同样也是乱的根源。
    所以说祸乱的根源,是由于不懂得施加恩惠和不懂得报答而产生的。
    把恩惠施给君子,君子就能得到幸福。把恩惠给小人,小人能为你尽力。
    把恩惠给一个人,能使一个人活下去,把恩德给上万人,能够使得整个国家都仰慕您的德行。
    恩德不分大小,怨仇也不分大小,给别人好处会得到幸福,和别人结怨会招来灾祸。
    所以说,怎么可以不多行仁德之举,从而除去怨仇呢?
    从前武王伐纣前,与士卒们在孟津盟誓,武王作下《泰誓》。
    《泰誓》中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上天的所见,都是来自民众的所见,上天的所闻,都是来自民众的所闻。如果百姓有什么过错,这都是我作为君王没有引导好的责任。
    武王将功劳施予民众,而把过错一人独揽。
    于是,士卒们都愿意为武王效死命了。
    《泰誓》中又说: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这次如果我战胜了纣,不是我勇武,是因为先考文王没有过失。如果纣战胜了我,不是我的先考文王有过失,而是因为我这小子不好。
    武王将功劳施予鬼神,而把过错一人独揽。
    于是,就连鬼神也愿意襄助武王了。
    武王作完《泰誓》,便率领战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徒卒数万人渡过大河。
    王师于甲子日抵达战场,与纣王的军队在牧野决战。
    太公领受王命,率领数百甲士为前导,击溃殷商先锋。
    武王亲率中军突入敌阵,战鼓雷动,王师斗志高扬。
    殷人前阵由食不果腹的奴隶组成,他们本就对纣王心怀怨恨、毫无战意。
    此刻见王师已至,更是斗志全无、一触即溃。
    他们纷纷倒戈相向,跟随王师攻向那些在后阵督战的纣王亲卫。
    牧野之战,王师势如破竹,翌日便攻入朝歌,纣王登上鹿台,自焚而亡。
    多施仁义,必有德报。
    多行不义,必然自毙。
    我听说田氏在齐国多行仁义之举,体谅民众的难处,这就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君子了。
    如果还能够明晰过失,减轻民众受到的罪责和刑罚,
    那么,又何愁得不到民众的帮助,何愁得不到鬼神的垂怜呢?”
    田恒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惊叹道:“您果然是位少有的博学之士啊!
    得到酱油的快乐,不过是口腹之欲上的快乐。
    而得到您指教的快乐,却是能够荫泽子孙、传扬万代的快乐啊!”
    宰予谦虚道:“您真是客气了。”
    田恒听到这里,感觉能得到宰予的指点,实在是机会难得,于是他忍不住继续请教道。
    “可您刚才只是谈到了周的得与商的失,我能否继续向您请教更早以前的得失呢?”
    “更早以前?”
    宰予慢声道:“更早的年代太过古老,我的学识不高,德行浅薄,不敢妄议那些上古时期的先贤。
    不过如果您坚持要问的话,我也只能借用老师对我的教导,谈一谈夏、商、周三代各自用来治理天下的礼仪与方法了。”
    田恒闻言喜道:“还请您指点。”
    宰予道:“夏人的治国之道是尊重君王的政教,他们虽然敬奉神灵,但却并不过分亲近。
    夏人亲近自然,讲究人情而性情忠厚。
    夏礼把俸禄放在第一位,而把威严放在第二位。把赏赐放在第一位,而把刑罚放在第二位。
    因此,他们的政教可以亲近却无法得到尊崇。
    所以到了夏人政教衰败的时候,它的百姓就变得愚昧而无知、骄横而粗野、鄙陋而缺乏修养。
    殷人则尊崇神灵,凡事都要以神灵为先。
    君王作为表率,率领百姓共同敬奉神灵。
    殷礼把神灵放在第一位,而把礼仪放在第二位。把刑罚放在第一位,而把赏赐放在第二位。
    因此,他们的政教严格而无法被民众亲近。
    所以,到了殷人政教衰败的时候,它的百姓就变得好勇而斗狠,欺强而凌弱,心意放荡而鲜有羞耻。
    而周人的治国之道,讲求尊崇礼法,看重给予与施恩惠。
    周礼虽然敬奉神灵,但却不把它当作唯一标准,使用法令,但又接近人情、讲求仁厚。
    它的赏罚办法既不同于夏,又不同于殷,唯以爵位的高低作为轻重的标准。
    因此,他们的政教宽紧不一,上至天子诸侯,中到诸卿大夫,下到士人庶民,时而亲近、时而远离。
    所以,到了周人政教衰败的时候,它的百姓就变得贪利而取巧,花言巧语而大言不惭,互相伤害而各自欺骗。
    这大概就是三代以来,各自的得与失吧?”
    宰予说完了这段论述,田恒端着酒爵,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安静的氛围之中,子贡的呼噜声骤然响起。
    田恒听见这呼噜声,哈哈大笑着说道:“唉呀,看来今天的确是喝得有些多了。你看,端木子都已经睡着了。”
    他这话说完,却久久没有人回应。
    田恒扭头一看,越来宰予也闭上了眼睛,他同子贡靠在一起,两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显然都已经不胜酒力,沉入梦乡去会见周公了。
    田恒见了,端起酒爵又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微笑着招呼道:“来人呐!”
    门外走入几名下仆:“主人。”
    田恒摆手道:“去,给宰子和端木子安排两个房间,送他们过去睡下吧。”
    下仆们搭着宰予和子贡的胳膊,将他们给抬了出去。
    田恒目送着两人离开,嘴中还在回味着酒水的余味。
    但还没等他品味清楚,偏厅的后门中忽然走出一个拄着拐杖满脸老人斑的白胡子老头。
    那正是他的父亲田乞。
    田乞步履蹒跚的走到田恒身边,缓声问了句:“这个宰予和端木赐,你怎么看?”
    田恒见父亲来了,赶忙起身行礼,随后又回想了一番宰予说过的话,这才慎重的给出了一个评价。
    “他们虽然是孔仲尼的学生,但他们的理念似乎与他们的老师有所不同。”
    “与鲁国那只瞻前顾后的虎比起来如何呢?”
    田恒想了想:“他们比那只虎更敢于做选择。”
    田乞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与鲁国那三棵扎根已久的参天巨木比呢?”
    田恒笑道:“那三棵树已经没有继续生长、遮蔽天空的愿望了。”
    田乞扭头问道:“那他们就有吗?”
    田恒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些都不重要。”
    老头佝偻着背,咳嗽了一声:“何出此言啊?”
    田恒回想起方才宰予对于夏商周三代礼法的论述,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
    “因为他们不喜欢周礼。”
    “不喜欢周礼?”
    老头田乞提着拐杖用力的杵了三下地面,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孔仲尼的学生,居然不喜欢周礼。这倒也可以算作是一桩奇闻了。”
    “父亲,那您看?”
    田乞转过身子,老迈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慢慢离开了田恒的视线,只留下他浑浊的嗓音依然在堂内回荡。
    “我田氏最喜欢的就是交友,既然是鲁国来的朋友,那你就帮一帮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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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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