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暗,施然居住的偏殿里灯光亮起。
    太医丞刚给施然换好药,柳山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些许宫女,其中一人端着热气腾腾地中药。
    一旁的安越夫人立即站起来,向柳山青行礼。
    柳山青冲安越夫人笑了笑,问太医丞:“秦王的伤势如何?”
    太医丞是之前提过的医学院院长的儿子。他向柳山青, 拱手说:“回陛下,秦王的伤势没有恶化,正在恢复中,现阶段只需静养即可。”
    柳山青颔首,端起托盘里滚烫的中药,拿着勺子轻轻搅拌,散着热气。
    “秦王感觉如何?身体上可有不适?”
    “没有, ”施然主动接过柳山青手里碗身很烫的中药, “你事情都处理完了?吃饭了吗?”
    “太官令已在准备,秦王可有想吃的东西?”
    “你不问还好,一问我突然想吃烧烤。”施然砸了咂嘴,心里更馋了。
    安越夫人阻止道:“不行,医师说了你现在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得吃清淡的。”
    柳山青闻言,立即打消了让宫女去叫太官令准备烧烤的念头。
    施然没坚持,喝了口还有点烫的中药,心里无比怀念小青青嘴对嘴喂他喝药的时候,那时候的中药多甜啊。
    可惜安越夫人在,不然他再开口,小青青肯定不会拒绝。
    喝完药过了一会,负责柳山青膳食的尚食令带着宫女端来做好的晚膳。
    晚膳以清淡为主,基本上都是施然这次从现代带来的小白菜、土豆等,唯一的肉食是补血的红枣枸杞排骨汤。
    施然因为伤口无时无刻的都在痛,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粥,一碗汤。吃完, 施然就继续躺在榻上,腹部的伤口不已他久坐。
    柳山青用完晚膳,没有离开,守在施然旁边,批阅奏章。安越夫人也是如此,这几日,除了晚上睡觉,基本上都守在施然身边。
    施然拿起一份奏章,看着说:“娘,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这几天你都没休息好。”
    安越夫人看了眼柳山青,没有拒绝,起身向柳山青行了一礼,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两名伺候的宫女。
    柳山青批阅着奏章,问:“秦王有事要与朕说?”
    “是呀,想要小青青过来陪着躺着。”
    柳山青没说话,继续批阅奏章。
    施然合上手里的奏章,问:“玉儿哪去了?”
    “朕以任玉儿为代理廷尉, 专查刺杀一案。”
    “你打算借这事, 将右丞相、常阳侯他们一网打尽?”
    柳山青略微沉默道:“施重都和你说了?”
    “没有, 我猜的,看来你真打算这样做。”
    “这是一个机会。”
    “我知道,我没想拦你,就是问问你,你具体准备怎么做?”施然说,“是免去他们的职位,还是……全杀了?”
    柳山青拿起另一份奏章,一边看一边说:“朕在现代时,你跟朕说,现代不同于大随,不仅是衣食方面,还有个人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
    “秦王你也精通历史,应知道和现代秦汉相仿的大随,有着怎样的行为逻辑。
    施然沉默一会,再问:“你真打算全杀,一个不留?他们家的小孩也不放过?”
    “秦王无需操心此事,安心养伤,朕会处理好。”
    “我是觉得没必要做的这么绝。”
    施然说:“这件事跟他们没有关系,就算要借机处理他们,免除他们的职位,将他们圈禁就可以了,何必连他们家小孩都不放过。”
    “秦王之前可是和朕说过,朕是皇帝,法出朕口,朕想怎么做都行。”
    “我是说过这话,但我说的是对付右丞相、常阳侯那些人,没说要连他们家小孩都不放过。”
    施然说:“这样子……我说实话,有点接受不了。”
    “沉默”不停地在施然、柳山青身上轮换。柳山青说:“朕若坚持……”
    “你要坚持,我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劝你。”
    “你不怪朕?不会认为朕……残暴?”
    “我为什么要怪你?你是因为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要是因此怪你,就太不知好歹,也不是个东西了。”
    施然说:“再说,若是你遇刺受伤,我说不定会比你做的更那个。”
    柳山青闻此,顿时松了口气。
    施然接着说:“不过你既然是因为我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意见,就免除右丞相、常阳侯一干人等的职务,将他们圈禁在家,他们的后代……三代以内不能从官。”
    “他们没了权力,没了爪牙,就对我们构不成威胁。”
    施然说:“况且右丞相还算老实,在得知我被刺杀后,没生出非分之心。”
    柳山青看着奏章,不说话。
    施然爬起来,凑到柳山青身边,握住柳山青的手,歪头看着柳山青,笑说:“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说完,施然亲了柳山青一下。
    柳山青说:“右丞相可以按照你说的办,常阳侯那些人,朕非除不可。”
    “常阳侯那些人除就除了,他们的小孩、妻子留下来吧,你要不放心,也可圈禁,不让他们的后代为官。”
    施然说:“留下他们还可以显得你仁厚。”
    “嗯。”
    施然笑着又亲了柳山青一下。
    柳山青批阅完一份奏章,说:“大随和现代的生活,秦王感觉有何差别?”
    “除了在一些事情上,其他的都没什么差别。”
    “大随和现代的生活其实差别很大,秦王如今经历的,与左戍、张平的相处方式,其实都是因秦王所致。”
    柳山青说:“秦王所感受到的温情,是因秦王而起,真正的大随的生活,君臣间的相处方式,并非秦王以为的那样。”
    “从他们对朕的态度,秦王应能感知一二。”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能想象到,也可以意识到,这次遇袭也打破了我对大随的滤镜,让我知道在大随,我不能再像现代那样随意,而且我在大随的身份,也不允许我随意。”
    施然话锋一转:“不过小心归小心,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平时的生活方式,与人的交往方式,就得全面大随化。”
    “我们可以继续像之前那样。”
    柳山青红唇微张,刚说出一个字,施然打断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让我习惯大随的行为方式,自有的行为逻辑,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有妇人之仁对吧。”
    “我会习惯,学习,但还是我刚才说的,我们没必要完全大随化,就拿你我来说,你难道喜欢我们变得跟史书上记载的一样?”
    “我图你的皇位,你防着我图谋你的皇位,两个人在一块虚伪的假笑着。两个人之间只有权谋算计,没了感情?”
    “或者说算计为上,感情为下?”
    柳山青说:“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想你明白大随真正的生活。”
    “我明白,我现在的意思是我们明白归明白,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要变成那样。”
    “我这样不是要彰显我的高尚,我是觉得我们这样很好,我们要做的也是让大随的百姓都能像我们这样,不是吗?”
    柳山青瞥了施然一眼,吐槽的说道:“秦王明明不喜儒学,可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施然笑说:“这算什么道理,只是我的真实想法,让大随变得像现代一样,安全,平和正是我们要做的事。”
    “右丞相,常阳侯那些人一点都不重要。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他们,降低自己的底线,做一些我们不愿意做得事。”
    柳山青说:“他们可以依秦王处置,但这次的幕后真凶,朕不能放过他。”
    施然笑容渐敛,说:“我觉得没有幕后真凶,事实真相就是那样。一个性格孤僻的人一旦犯浑,他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
    “你不必为朕一再的容忍他,他是真的生父不假,但也只是生父。朕与他除了血脉上的关系,已没有任何感情。”
    “现在问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是他做的,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怀疑。”
    “没有证据就是最大的证据,”柳山青说,“况且昨日我招来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经过一番交谈,我可以确定那些人已经叛变了。”
    “你安插的人应该也差不多。”
    “如果没有呢?”
    “有何关系?”
    施然沉默说:“杀右丞相、常阳侯那些人,最多只是被冠上残暴之名,杀他……你清楚意味着什么。我不希望你为了被冠上弑父的名头。”
    “朕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朕的生母。”
    柳山青眼神冷漠,说:“朕想当皇帝,不仅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朕的生母报仇。”
    “昔日,若不是你拦着朕,朕早已杀了他。”
    施然沉默,这一刻的柳山青,看上去有些陌生。施然这一次是真正意识到柳山青再容易害羞、脸红,本质上还是一个皇帝。
    何为皇帝?
    冷酷、无情是一位合格皇帝的基本底色。
    施然虽意识到这点,但不会因此对柳山青有什么看法,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职责柳山青。
    施然不是圣母,他一直都知道在怎样的位置,就该有怎样的做法。从皇帝的角度来看,施然能理解柳山青的心情,理解柳山青的决定。
    施然甚至还觉得当皇帝就该如此。
    如果他是皇帝,他说不定会比柳山青做的更过。
    相反,施然还有些高兴。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柳山青女儿家模样、温柔全都给了他一个人。
    不过理解归理解,施然还是不愿意柳山青背上弑父之名。他说:“你觉得他这次刺杀我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何要选在出征之日刺杀我?”
    “他与匈奴勾结,想要阻止大军出征,打击大军的士气?”
    柳山青看着奏章说:“他和常阳侯是一种人,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实则十分愚蠢,总会做出一些他自认为非常有谋略的事情。”
    “他以前或许是这样,但这一次……你应该看出来了,他是在求死。”
    施然说:“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赞同。敌人赞同的,我们就要反对。”
    “他这次既然是在求死,我们为何要满足他?”施然说,“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难受,我们应该让他这样一直难受下去。”
    “如果他敢自杀,我们可以威胁他说,他自杀了,就把他从族谱上抹掉,将他移出宗庙。”
    柳山青坚持道:“朕已无法再容忍他在这世上多活一日。”
    施然无奈说:“那……让我来吧。这是我的事情,理应让我来处理。”
    “不用,你安心养伤,这种事无需你操心。”
    “就下个命令,动动嘴而已,”施然说,“你也说了让我习惯这边的行为逻辑,我现在要开始习惯了,你为何还要阻我。”
    柳山青如何不明白施然的意思。她柔情地看着施然,说:“你不用担心朕会因此背上弑父之名,朕不在乎。再说,从你我造反那一日开始,你我就注定在史书上不会有好名声,如今也不过是再多一个恶名而已,何需在意。”
    “我知道不用在意,我也不在意,我现在在意的是,我想亲自报仇,”施然说,“虽然说你是我这一生之中最亲密的人,但报仇这件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你代替不了我。”
    “抱歉,你……现在只能去鞭尸了。”
    “……”
    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柳山青下手太快了。
    “需要鞭尸吗?”
    “不用了,”施然顿了一下,“他的后事按照应有的礼仪来吧。”
    “好。”
    施然看了眼柳山青侧脸,伸手抱住柳山青,轻声说:“山青,谢谢你。”
    柳山青没说话,继续看着奏章,明媚的桃花眼隐隐泛着泪光。
    人生草木,孰能无情。
    只是一情压下一情。
    一情被愤怒打败、击垮。
    这两年一次又一次的被触及底线,让柳山青的容忍到了极点。
    柳山青真的忍不下去了。
    一秒都不行。
    ……
    ……
    《随书·五世本纪》:六世三年,八月丙寅,五世崩于幽宫。
    《随书·李儒列传》:六世三年八月,儒涉谋逆,六世念其功,免右丞相一职,囚于府,供三公俸。后不可仕。
    《随书·赵文列传》:六世三年八月,具文五刑,论斩首栎阳市。文妻、子诸亲党,囚于府,供九卿俸。后不可仕。
    《野史·随事纪略》:六世三年八月,秦王遭刺,六世大怒,欲诛五世、右丞相、常阳侯二万余人,秦王止之。
    又言秦王之刺杀,大怒,将诛五世、右丞相等,六世止之,卒救右丞相,囚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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