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唔……!”
    凤凰屋弥太郎面露复杂的表情。
    虽然论权势、论地位,江户町奉行仅在“三奉行”里排末位,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是江户的“市长”!
    特权商人再怎么特权,其本质仍是做买卖的生意人。
    凤凰屋弥太郎身为一个以江户为基本盘的商人,自然不愿得罪薄井。
    札差的身份虽然显赫,但也没有显赫到连江户町奉行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地步。
    但凡是有长眼睛、脑子的人,都能看出:薄井这摆明了就是想护短!铁了心地偏袒西野!
    薄井在幕府官场里乃出了名的老油条,到哪儿都吃得开,从不得罪人,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
    宽广的人脉,外加上“三奉行”的权能……只要薄井愿意从中作梗,哪怕“西野夜闯民宅,蓄意杀人”的铁证如山,他也有办法保下西野,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到这,凤凰屋弥太郎的心里重新升起愤懑。
    就这么放过害他吃了那么大苦头的西野,他实在是心有不甘。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看见西野被万箭穿心、千刀万剐,凄惨至极地死去。
    正当凤凰屋弥太郎深陷纠结之时,薄井突然转过头,朝其身后的侍从吼道:
    “喂!你们几个在愣什么?还快不把凤凰屋大人扶起来!”
    像薄井这种级别的武士,每逢出门时,都必定会有挟箱持、草履取、枪持等一大帮侍从相随。
    听见薄井的命令,他的侍从们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来。
    西野见状,立即喝道:
    “喂,等一……”
    然而,他才刚来及喊出几个音节,薄井就一个箭步冲至他的跟前,按住其肩。
    “西野君,你在搞什么鬼啊?”
    薄井用只有他和西野才能听清的音量,低吼道。
    西野斜过目光,扫视薄井的脸庞。
    只见平日里总像个弥勒佛一样笑呵呵的薄井,此刻展现出前所未有……至少西野从未见过的严肃神色。
    “西野君,你给我听好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干嘛要追杀凤凰屋,但到此为止了。”
    “你也看见了吧?酒井金吾的亲兵都在这里。”
    “他们随便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已经不可能再拿凤凰屋怎么样了。”
    “趁着目前的事态尚未沦为无可挽回的状态,我还能帮你一把。”
    “酒井金吾已愿意卖我个面子,放你一条生路。”
    “你若再执迷不悟……我可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说到这,薄井的眉角耷拉下来,面部线条也随之放松,整张表情变得……相当耐人寻味。
    既有埋怨部下惹事的恨铁不成钢,也有不愿见部下白白送死的哀婉。
    望着薄井的这副模样,西野怔了怔,脸上掠过一抹迟疑。
    在薄井死死拦住西野的这当儿,凤凰屋弥太郎已在众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远离西野的地方走去。
    尽管他的表情仍旧难看得厉害,但却也“呼”地长舒一口气。
    ——算了!好歹我也算是捡回来一条命了!就让那个混账多活些时日吧!
    ——江户暂时是不能再待了……今夜过后,到大坂去避一避风头吧。
    一念至此,凤凰屋弥太郎侧过脑袋,朝身后的西野投去戏谑、嘲讽的目光——恰好跟其对上视线。
    刹那间,西野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阴影。
    “……薄井大人,请您让开。”
    说罢,不待薄井回应,他便旁若无人地向前迈步。
    薄井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急忙扎紧下盘,欲图挡截西野。
    西野眼下虽伤痕累累,却也不是不通武艺的薄井所能拦住的。
    仅转眼的功夫,西野和薄井就变成了“保龄球和保龄球瓶”的关系——撞飞和即将被撞飞的关系。
    情急之中,薄井下意识地板起面孔,正色道:
    “西野君,我要你就此罢手,你没听见吗?你这是想要违抗上官的命令吗?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
    薄井的话音甫落,西野便当场愣住了。
    西野虽是薄井麾下最得力的部属,但出于性格的缘故,他常有不听调度,甚至顶撞上司的时候。
    不过,薄井最不怕的就是西野不听话了。
    因为他有一道屡试不爽的、每当西野不安分时,只要将其搬出来,就能立刻使其变乖顺的问句——
    “西野君,你是武士,不是吗?”
    “……”
    “既然是武士,就理应忠心耿耿,绝不违抗上官的命令,不是吗?”
    “……”
    西野仿佛石化了似的,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瞬间产生一股紧绷的气氛……打造出这股气氛的人,自然正是西野。
    这股盘旋在其身周的气氛,使其看起来像极了一头仿佛下一秒就会虎跃而出的猛兽。
    然而,一秒之后,这头“猛兽”却并没有发起扑击,其身上的气氛反慢慢地弱了下去……
    片刻后,他缓缓地收回脚步,并埋低脑袋……
    在江户幕府的改造之下,“忠”成为了武士道里的最核心。
    武士可以不仁,可以不义,甚至可以不孝,却唯独不能不忠。
    违抗上官命令的不忠之人……这对以“幕府忠臣”自居的西野而言,乃绝对无法承受的骂名……
    薄井紧张兮兮地注视着西野的一举一动。
    直到西野垂首拖刀的刻下,他的脸上才总算是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色彩。
    “喂!你们2个,快将西野君送去医馆!”
    薄井的喊声、急急忙忙地朝他这边奔来的足音、划过天际的风鸣……这些声响在西野听来,都莫名地遥远。
    仿佛被抽掉灵魂,眼中了无神采的他,将难以聚焦的目光投射至足尖前的地面。
    就差那么一点……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以致功亏一篑!今夜的所有努力、所有牺牲悉数付诸东流!
    不如……索性将关于幻附淀和法诛党的一切,全盘托出吧!
    就说凤凰屋弥太郎是祸国殃民的国贼,我才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杀他。
    不……不行!我现在根本拿不出能够证明幻附淀的存在,以及凤凰屋弥太郎跟法诛党有染的铁证。
    没有证据在手……别说是酒井大人了,薄井大人多半也不会信我的……
    那2名被薄井喊来的侍从,业已行至西野的身旁,一左一右地扶住其肩。
    正当西野即将被架走、送去医馆的这个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视野一片模糊。
    ——终于是……撑不住了吗……
    不仅无力抢回凤凰屋弥太郎,就连强撑至今的身体也垮了……接二连三的噩耗袭来。
    然而刻下的西野却连挤出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是屈服于眼前的残酷命运似的,他缓缓地闭上双目……
    ……
    ……
    西野本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失去意识。
    等再睁开眼睛时,就能看见医馆的天板……或者是再也睁不开眼睛。
    可谁知……异变突生。
    他惊愕地发现:四周那本是一片乌黑的世界,突然涌入大量的线条与色彩。
    线条或是拉直,或是弯曲成新的弧度。
    色彩或是溶化,或是融合成新的颜色。
    就这么不断重复着“破坏”与“新生”。
    渐渐的,一副生动鲜明的画面,铺展在西野的眼前。
    只见画面中有着一个面容秀美的少妇,以及一个年纪约莫在8岁上下的男孩,他们在干净如新的榻榻米上相对而坐,仪态端庄,表情肃穆。
    虽然这俩人的面容有些陌生,但西野还是一眼认出那名少妇就是年轻时的母亲,至于那个男孩则是小时候的他。
    (细治郎!你听好了!我们西野家虽从未出过什么达官显贵,却也从不出不遵武士道义的人渣!你要严记家训,绝不可做出任何有违武士道义的事情!)
    母亲的话音方一入耳,西野就下意识地高喊一声“是”。
    然而,当他张大嘴巴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性格古板又刚正的母亲,一直以“严母”形象示人。
    母亲的咆哮与斥责,贯穿了西野的整个童年及少年时光。
    在母亲的影响下,他从小就立志成为不辱家名的“武士中的武士”。
    (是!母亲!我一定会成为能令您倍感骄傲的武士!)
    倏然间,眼前的画面发生新的变化。
    线条和色彩逐一分解,接着又一点点地重新构筑。
    这一次映入西野眼帘的,是他开始以“定町回同心”的身份奉公时的画面。
    (西野君,你干得好呀!)
    (西野!你又立一大功了!)
    (细治郎!这次真是多亏有你啊!)
    在进入北番所的“三回”后,他便一心奉公,从不懈怠,也不敢懈怠。
    既然以成为“武士中的武士”为目标,又怎能荒废光阴,懒散度日呢?
    凭着这股信念,不论是什么工作,西野都干得格外拼命,对自己的能力、品行,有着极严格的要求。
    同时,也正因为这股信念,他变成一个性格固执、很难相处的怪人。
    不论是违反武士道的奸人,还是饱食终日的废物,他都本能地排斥。
    尽管勿怠勿忘地持续磨砺自身,但他却并无升官发财,或是要名留青史的野望。
    他只有一个目标:等到了那个世界后,能够骄傲地挺起胸膛,自豪地对列祖列宗说:我没有玷污家族的名声!没有辱没武士的身份!
    到这里,眼前的画面再次缓缓地变化。
    这一次,线条和色彩没有重新构筑,而是逐渐远去。
    西野的身周重归什么也没有的虚无。
    便在这一片静谧之中,遥远的彼方忽然传来无比清晰的人声。
    (你千辛万苦地学成文武艺,就只是为了向幕府将军……向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卖命吗?)
    是我孙子的声音……
    因为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所以西野马上就想起来:这是他和我孙子从罗刹的大本营中逃出来后,他问我孙子为什么要叛国从贼时,对方“反击”回来的一连串质问。
    ……
    (你的追求,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
    (在你眼里,唯有对幕府忠心耿耿,方能成为值得称道的武士吗?)
    ……
    (你心目中的武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
    ……
    ……
    ……
    “……慢着。”
    西野缓缓地睁开双眼,肩膀一抖,甩开搀扶着他的侍从。
    他的如此举动,顿时引来了薄井、酒井金吾以及凤凰屋弥太郎的警觉。
    “西野君?你做什么?”
    西野不理会面露焦急之色的薄井,他默然无言地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块坚硬石头。
    然后……
    咚!咚!咚!
    他抡起石头,对准掌中刀的刀镡,用力地连砸三下。
    刀镡虽是铁制的,却也禁不住这样的破坏。
    三下重击过后,原本无比平整的刀镡上,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缝。
    刀被誉为“武士之魂”。
    一直以来,西野都非常珍视自己的刀。
    可此时此刻,他却亲手砸坏了自己的佩刀……砸坏了自己的“武士之魂”……
    下一息,他将石头随手抛掉。
    也同样是在下一息,他猛地窜将而出!
    石头尚未落地,他却已闪身至凤凰屋弥太郎的身旁。
    “都给我滚开!”
    西野一边将刀架在凤凰屋弥太郎的脖颈上,一边朝现场的所有人发出穿云裂石的怒吼。
    刹那间,薄井的震愕视线、酒井金吾的惊疑目光、凤凰屋弥太郎的恐惧目光……统统集中到西野的身上。
    最先回过神来的酒井金吾,即刻予以有力的回应——
    “列阵!”
    铛啷!铛啷!铛啷!
    刚刚放下的刺叉、短枪、打刀,再度架起。
    西野毫不畏惧地提起掌中刀,摆好战斗架势,拖着凤凰屋弥太郎朝西边突围而去。
    “啧!你这是何苦呢……”
    酒井金吾脸色微沉,一挥大手。
    “弓箭手退后!其他人给我上!擒下逆贼!生死不论!”
    庄内藩藩主兼寺社奉行的崇高身份,使得酒井金吾并不需要卖凤凰屋弥太郎面子。
    可不管怎么说,凤凰屋弥太郎到底是社会名人,若是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放箭,误杀了他,事后引发的影响总归是不好的。
    因此,酒井金吾决定还是姑且摆出一副“我已尽力援救”的架势。
    纵然面对酒井金吾指挥下袭击而来的数十名精锐藩兵,西野也依旧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不屈攻势。
    只见他不断右冲、左跑、前突、后跃。
    时而挥刀逼退他人。
    时而闪身躲避攻击。
    时而发出咆哮,震慑敌胆。
    整齐的战阵竟在西野的轮番猛攻下乱象毕现。
    然而……孤身一人,终究力有未逮……
    “看招!”
    某人趁西野不备,抡动刺叉,正中其后背。
    “咳!咳咳!”
    西野咳出了几口血,身子摇晃了几下,却没有倒地。
    “不痛不痒……”
    西野吐掉口中残余的血沫,然后回过身,继续挥刀战斗。
    ……
    又有一人的攻击落至西野的身上。
    鲜血四溅……但是西野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
    “喝啊啊啊啊!”
    一柄刺叉不偏不倚地正中西野侧腹的箭伤。
    西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然而,这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瞬过后,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投身进乱战之中。
    ……
    一边倒的战局……
    没有同伴、身体受创、还带着凤凰屋弥太郎这个“拖油瓶”……除非神明降临,否则西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闯过酒井金吾布下的重重包围。
    可是……奇怪的是,不论番兵们如何攻击,西野都像不倒翁一样,怎么也不会倒下。
    便在这一团混乱之中——
    轰!
    一股磅礴的“势”,猛地朝现场众人压将而来!
    这股突如其来的“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论是谁,都不禁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动僵硬的脖颈——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名头顶斗笠、手提打刀的武士从不远处的一条昏暗巷道中走出。
    “都给我让开。”
    青登冷漠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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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周六,陪家人去吃饭了,所以今天的字数有一点点少……(流泪豹豹头.jpg)豹豹子本还想着要在今天写满6000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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