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五郎猛打了数个冷颤,随后下意识地扫动视线,观察四周。
    他刻下所身处的地方,正是新选组营寨的本阵。
    新选组诸将按照身份地位的高低,依序坐在他的左右两侧。
    在青登及总司等人的包围之下,集合为一的目光如重锤般沉沉压在童五郎的肩上。
    他不由自主地又连打了数个冷颤。
    在将他搬回营地后,青登便命随军大夫——在出征之前,青登斥重金聘了几个擅长治疗外伤的医生——给他的断臂做了紧急处理。
    虽然如此,但因为止痛药尚未在目前的时代问世,而其体内的肾上腺素也早已褪去,所以渐渐的,童五郎感到自己的右臂……更正,“曾经是右臂”的地方,慢慢传来连续的、愈来愈强烈的痛感。
    只不过,相比起断臂的疼痛,还是青登接下来的话语,更能让他感到寒毛直竖。
    “我给你提供的两项选择,非常简单。”
    “其一,乖乖地听我的话。”
    “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讲废话,别糊弄我。”
    “若是让我发现你在戏弄我……那么你将承受的伤害,会让你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顺便一提,不知你是否有听说过:‘仁王’橘青登曾先后在江户北番所和火付盗贼改奉公过。”
    “这俩地……尤其是后者,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让那些嘴硬之人开口,即使是自己幼时偷看过母亲洗澡的那点破事儿,也能让他们一字不漏地吐露出来。”
    “出于此故,我精通许多门不会伤人性命,却会使人倍感痛苦的审讯手段。”
    “平心而论,我并不喜欢施暴。”
    “如果可以的话,请别让我回忆起这些充满血腥味的残酷知识。”
    “当然,相对的,你若是足够乖顺,不与我对着干,我可以放伱一条生路,甚至还能给你一点奖赏。”
    “至于我给你提供的第二项选择,便是自以为忠贞,不愿与我配合,于是在受尽折磨之后,因意志崩溃而一边忍耐着肢体撕裂的强烈痛楚,一边涕泗横流、满腔懊悔地回答我的问题。”
    青登的话音刚落,童五郎就立即尖声道:
    “第一条!第一条!我选第一条!我会乖乖回答你的一切问题!绝不欺骗!绝不隐瞒!请放我一条生路吧!”
    说罢,他声泪俱下地伏低腰身,“嘭嘭嘭”地磕头叩首。
    青登点了点头。
    “你很识时务,这样倒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那么,你且听好。”
    “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出身地,在贼军中担任何职。”
    童五郎收起眼泪、止住鼻涕,忙不迭地逐一回答道:
    “我叫童五郎!”
    “家乡是伊势的伊织村!”
    “因为以前学过几年的剑术,而且还养过马,懂得一点马术,所以在加入义军……啊、不!在加入贼军后,便成了骑兵队里的一员组长!”
    青登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
    “你们的统帅叫什么名字?在起兵闹事之前,他是做什么的?”
    “我们的统帅是一個名叫柴崎炼十郎的武士!
    “我没见过他,但我听说他的剑术很高超!拥有香取神道流的免许皆传!“
    “在起事之前,他是某座乡下剑馆的馆主!拥有不少门徒!”
    青登听罢,微微颔首,略作沉思。
    一条条思绪在其脑海中飞舞——
    柴崎炼十郎……武士……免许皆传的拥有者……乡下剑馆的馆主……拥有诸多门徒……
    在平均受教育水平极低的乡村,这已属于不可多得的人才。
    姑且不论个人武力,光是能够创业(开道场),并且还能将事业做得颇有起色(拥有不少门徒),便代表着此人具备一定的经营管理能力。
    如此,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啸聚上万部众,就不足为奇了。
    思忖过后,青登继续问道:
    “据你所知,贼军目前的总兵力是多少?我要一个具体的数字。”
    童五郎面露难色。
    “这个……我不太清楚……”
    兴许是自知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青登满意吧。
    于是乎,他前脚刚说完,后脚就急匆匆地补充道:
    “在起兵之后,柴崎炼十郎打出‘每户一丁,二公八民,倒幕匡义’的旗号,号召大伙儿一起加入义……贼军,推翻江户幕府。”
    “只要每户人家中有一个壮丁加入义军,那么从今往后,该户人家将永远享有‘二公八民’的低廉税赋。”
    “此令一出,就不断有人投奔贼军。”
    “别的地方怎么样,咱不清楚。”
    “我只知道在近些年来,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的日子一直很难熬……”
    “所以,我们村子有许多人都加入了贼军。”
    “我就是被‘二公八民’的优渥条件所吸引,才不慎误入了歧途……”
    “我虽不知道贼军目前的总人数,但我个人感觉……应该少说也有一万二千人吧……”
    藤堂平助扯了扯嘴角,口中嘟囔:
    “二公八民……真大方啊……”
    坐在他身旁的井上源三郎伸出右肘,戳了戳他的侧腹,提醒他别乱说话。
    二公八民——也就是将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交给官府,剩余的百分之八十留给自己。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如此税率未免过于离谱。
    但是,在封建时代的日本,这绝对是德政中的德政。
    因为江户幕府所开出的明面上的税率,是可怕的四公六民。
    只要投奔柴崎炼十郎,自家此后的税率将降为现在的一半……在贫农眼里,这样的条件确实是分外诱人!
    青登再道:
    “……童五郎,你这话可就让我有点不太明白了啊。”
    “既然那个柴崎炼十郎所打的旗号是‘每户一丁,二公八民,倒幕匡义’,视江户幕府为大敌,那你们应该往东打才对啊。”
    “你们怎么是一路西进,直奔京都而来呢?”
    “你们难道连征夷大将军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吗?”
    童五郎的回应依然很迅速:
    “其实……我真不知道征夷大将军住在哪儿。”
    “我只知道征夷大将军住在江户,至于江户在哪儿,我就不清楚了。”
    “柴崎炼十郎对我们说:都是因为江户幕府倒行逆施,罔顾人伦,擅自与西夷签订卖国条约,才害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天皇陛下心系天下万民,却被可恶的幕府官吏们蒙蔽了双眼、捆住了手脚。”
    “因此,我们要进京勤王,诛灭以新选组和会津军为首的幕府走狗,与长州军、土佐军等义军相汇合,共襄尊攘大业。”
    随着童五郎的话音落下,瞬间产生一股紧绷的气氛——产生这股气氛的人是顿时变了脸色的山南敬助、土方岁三等人。
    山南敬助蹙起眉头,以凝重的语气喃喃道:
    “竟然还懂得抢占大义……很聪明嘛……”
    土方岁三抱臂在胸前,一边面露思索的神情,一边缓缓出声:
    “在幕后搞事的人……该不会就是‘尊攘派’的那些混账吧?”
    青登的神情倒未发生显著的变化。
    他仅挑了下眉,就无缝切换至下一个问题:
    “你们的铁炮都是从哪儿来的?使用铁炮的本领,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此句疑问,算是直戳在场众人的心窝子了。
    霎时,周遭的空气里多出一股肃穆的味道。
    会津铁骑吃了败仗后,这份困惑就一直萦绕在众人的心间。
    转睫间,众人纷纷挺直腰杆,坐正身子,视线笔直地紧盯着童五郎。
    童五郎的颊间重现难色。
    “唔……这、这个嘛……我只是一个小卒子,无权无势。那些重要的人与事情,我是没机会去接触的。”
    “所、所以呢……我接下来将要说的,都是我此前道听途说来的流言风雨,不一定正确……”
    一个劲儿地给自己叠buff——童五郎的这副举止,令得青登不禁感到暗暗好笑。
    “没关系,你只管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如数说出来就好。你所说的话是否正确,我自会判断。”
    眼见自己已获得了青登的“许可”,童五郎便不再踌躇,作了个深呼吸后,把话接了下去:
    “我们的铁炮都是由一个名叫‘摄津赖光’的人所赠。”
    青登:“摄津赖光?这人是什么来头?”
    “他是柴崎炼十郎的军师。”
    “关于他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听说他是伊势某地的大地主,家里非常有钱。”
    “因为害怕遭受浪人的袭扰,所以他在家中囤积了大量粮食和武器,并且还养着不少本领高强的家臣。”
    “柴崎炼十郎起兵后,摄津赖光就带着所有家臣和全副身家前去投奔。”
    “据说他认准了柴崎炼十郎是天人之姿,是终将像汉高祖和明太祖那样澄清宇内、再造太平之世的英雄。”
    “于是,他心甘情愿地捐赠了所有家财。”
    “金钱、粮食、武器、马匹——其中包括60挺铁炮——一粒不剩、一件不留地移交给柴崎炼十郎。”
    “我们的铁炮就是这么来的。”
    “至于使用铁炮的方法,则都是摄津赖光的家臣们所传授给我们的。”
    “我不清楚摄津赖光一共有多少家臣。”
    “我只知道这些人都很厉害,身手极好。”
    “他们中的不少人很擅用铁炮,这些人就成了我们的‘铁炮师范’,专门教我们如何使用铁炮。”
    “还有一些人的骑术非常精湛,所以这些人便成了我们的‘骑术师范’,帮我们训练了不少骑兵。”
    “摄津赖光的鼎力相助,让柴崎炼十郎非常高兴。”
    “又因为摄津赖光很有学问,讲起各种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所以柴崎炼十郎就将摄津赖光提拔为自己的军师,对他很是信任。”
    “据说……真的是‘据说’而已!那句‘二公八民’的口号,以及‘向京都进军’的计划,全都是摄津赖光的主意!”
    童五郎的话说完了……现场久久无人出声。
    放眼望去,青登、土方岁三、山南敬助、近藤勇……一个个的,全都面露思索之色。
    直至好一会儿后,倏地咧开大嘴的原田左之助,才用调侃的语气打破了沉默:
    “不仅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家财,而且还心甘情愿地给人卖命……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人吗?”
    山南敬助淡淡道:
    “那还是有的。在唐土的东汉末年,徐州富商麋竺看中了刘备的才华,不遗余力地帮助刘备,既出钱又出力,甚至还将自家的妹妹嫁给了刘备。”
    原田左之助瞪大双眼,一脸错愕。
    “啊……原来这世间还真有这样的冤大头啊……”
    永仓新八嗤笑一声:
    “咱们怎么就没能碰见这样的大好人呢?”
    总司插话进来:
    “那个摄津赖光会不会是别有所图呢?不是总有这样的故事嘛,故意对你示好,使你大意轻心,然后慢慢地夺走你的权力,最后夺走你的一切。”
    近藤勇眨了眨眼:
    “虽然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但是……那个摄津赖光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既然他有钱、有粮、有人、有武器,那他大可单干,自己去拉队伍啊,何必去投奔人家呢?”
    藤堂平助也跟着发表意见:
    “会不会是为了避免变成众矢之的呢?自己去拉队伍的话,容易被官府针对,可依附到他家的羽翼之下的话,就能显得不起眼一些。”
    土方岁三不假思索地予以驳斥:
    “如果他惜命且有意避开锋芒的话,就不会投奔贼军并当人家的军师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众人议论纷纷。
    须臾,他们逐渐安静下来,然后不约而同地侧过脑袋,望向尚未出声的青登。
    他们本想聆听青登的意见。
    可谁知……青登什么也没说。
    “……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近藤君,将这家伙押进狱中。”
    伸手指了指童五郎后,青登忽地板正面孔,以庄严的神情正色道:
    “在今日的暮五时(晚上8点),我将召开新的军议。”
    “届时,我会向你们通报我的作战计划!”
    “倘若我的作战计划能够圆满成功……我们可以赶在樱花凋谢之前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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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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