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徐来。
    自枝桠间隙倾斜而下的光线呈现网状模样,映射在一老一少俩师徒的身上,如钟摆般快速晃动着。
    般若话音刚落,就立即收到桐生老板的回应:
    “克己,好久不见了。”
    桐生老板面无表情地站在飘满落叶的空地上。
    当克己从层层密林中现身时,他那古井不波的模样出现极细微的变化。
    怀念、遗憾、悲伤……种种情绪漂亮地混合在一起,挂上老人的颊。
    不过仅片刻,他就硬生生压住这抹杂念,恢复回无悲无喜的冷淡模样。
    师徒二人的重逢并没有轰轰烈烈,反而显得非常平静。
    般若踩着轻松、随意的脚步,移身至桐生老板面前十米开外的地方。
    “师傅,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儿的?”
    桐生老板冷冷地说:
    “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吧?”
    般若闻言,耸了耸肩,哑然失笑:
    “哈,也对。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老实讲,我也不是很关心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扫动视线,上下打量桐生老板,换上感慨万分的口吻:
    “师傅,仔细一瞧,你……变苍老许多啊。”
    “是啊。弟子误入歧途——每当想起此事,我都会感觉脸上又多出一条皱纹。”
    般若“哼哼”地冷笑几声:
    “‘误入歧途’?”
    “那我可就好奇了。我怎么就误入歧途了?”
    “难道说,指正你的错误就是误入歧途吗?”
    言及此处,般若陡然拔高音调,语气变得格外激动。
    “师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是你的错啊!是你没能正确评估我的实力!”
    “那把刀……毗卢遮那理应属于我!”
    “我才是毗卢遮那的主人!”
    “为什么拒绝承认我的实力?!”
    “为什么不让我继承你的衣钵?!”
    “为什么要把毗卢遮那传给那个橘青登?!”
    “难道是因为那个橘青登的实力比我强吗?!”
    般若越说越激动,目眦欲裂,恶狠狠地怒视青登。
    桐生老板毫不畏惧地扬起视线,坦坦荡荡地与般若对视。
    “是的,你说对了。”
    “就是因为橘君的实力比你强,所以我才将毗卢遮那传给他,视他为我的正统继承人。”
    此言一出,般若马上就跟听见天底下最好玩的笑话似的,“呵呵呵”地嗤笑出声。
    桐生老板的话音未断:
    “还有,我说你误入歧途,并不是因为你不认同我对你实力的判断,更不是因为你当初试图强抢毗卢遮那。”
    “你的这些行为,我都可以理解、原谅。”
    “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竟然加入法诛党!替法诛党卖命!”
    桐生老板沉下眼皮,面部线条陡然绷紧,颊间充满冷峻之色。
    “说实话,在得知你成为法诛党的一员后,我算是明白那些发现自家子嗣做了雅库扎的父母,都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跟法诛党相比,我反而还乐意你去做雅库扎!”
    “即使不用我来介绍,你也应该知道法诛党是怎样一个草菅人命的结社吧?”
    般若听罢,讶异似的挑了下眉,随后仰天大笑。
    “什么啊,师傅,搞了半天,原来你是为这事儿而愤怒啊。”
    “没错,我确实是加入法诛党了。”
    “可是那又如何?”
    “法诛党是一个扶危济难的友善结社,还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魔窟,我才不在乎!”
    “我承认,我当年试图强抢毗卢遮那并且脱离师门,确实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了。”
    “然而,现在想来,我无比庆幸当初的决定!”
    “正因从你身边离开,我才发现世界之广大!”
    “说来惭愧,是时的我确实是太狂妄了,竟误以为自己已是当世最强的剑士之一。”
    “直到后来于机缘巧合之下遇见酒吞童子,才惊觉自身的渺小!”
    “至于之后碰见的大岳丸,更是让我大开眼界!”
    “明明是身体有缺之人,却能拥有这种恍若神灵般的恐怖力量!”
    “这俩人都是怪物中的怪物!他们才是真正的天选之人!”
    “他们的强大,让我感动万分!”
    “跟他们相比,我还差得远!我还可以变得更强!”
    “我就是为了能够时刻跟大岳丸和酒吞童子切磋,才毅然投身法诛党麾下!”
    “只要能够变强,只要能够成为千年无双的最强剑士,莫说是为法诛党卖命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桐生老板安静倾听,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待般若语毕后,他缓缓道:
    “……就是这点。”
    般若蹙起眉头:
    “啊?你说什么?”
    “般若,你就是这点让我非常失望。”
    桐生老板朝般若投去锐利如箭的视线,目光炯炯。
    “你的眼睛只能看见自己,执着于力量。”
    “满心以为只要提升肌力和敏捷、持续地精进剑技就能够变强。”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在原地踏步。”
    “克己……不,般若!我可以断言——你并没有变强!”
    “如今的你与当年的你相比,并无二致!还是那样弱小!”
    掷地有声的铿锵语气,使现场氛围为之一滞。
    般若怔怔地看着桐生老板,表情被强烈的不解所支配。
    俄而,他“哈”地嗤笑一声,随后气笑似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原地踏步?”
    “我没有变强?”
    “我还是那样弱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
    树林中充满了般若的笑声,搅乱了风。
    好一会儿后,般若渐渐止住笑声——同一时间,他脸上的不解逐渐转换为愤懑。
    “师傅,你还真敢说啊。”
    “这几年来,我呕心沥血地修炼,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的境界。”
    “结果到你口中,我竟成了原地踏步?”
    “既如此……师傅,你就用你自己的身体来实际感受一下我的实力到底有没有变强吧!”
    说罢,他抬起左手按住左腰间的佩刀鞘口,伸手摸向刀柄。
    “师傅,你今天来得正好。”
    “我这回儿恰好将我的爱刀带来了!”
    他说着翘起左手拇指,抵住刀镡,“铿”的一声顶刀出鞘,露出赤铜卡榫。
    随后,伴随着“呛啷啷啷啷”的清脆声响,般若一寸寸将刀拔出。
    那刀身映射出清冽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光游走在半空中,钻入桐生老板的眼睛。
    山田浅右卫门家族出身、阅刀无数的桐生老板,立即认出此刀是何物。
    “虎彻?”
    般若咧了咧嘴:
    “没错!正是长曾祢虎彻!由长曾祢兴里亲手锻造的货真价实的正品!”
    长曾祢兴里——使“虎彻”扬名立万的传奇刀匠。
    近藤勇所持有的那把“长曾祢虎彻”只不过是仿制虎彻的赝品——虽是赝品,却也依然拥有极为犀利的杀伤力!
    可想而知,正品的虎彻会有多么恐怖。
    “这把宝刀是我答应加入法诛党后,八岐大蛇赠送给我的礼物。”
    “师傅,你可要当心哦。”
    “我手中这把刀乃虎彻中的上品,哪怕对上毗卢遮那也不会落入下风!”
    “如今你已把毗卢遮那赠人,就凭你腰间那把劣刀,一不留神,怕是会落个刀毁人亡的下场啊。”
    桐生老板淡淡地回应道: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语毕的下一刻,他同样以左手扶住腰间佩刀的鞘口,伸出右手拔刀。
    与此同时,其身上气势随着刀身逐渐出鞘而一节节攀高。
    般若一边感受着从桐生老板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气息,一边兴奋地大喊道:
    “师傅,虽然你的外貌衰老不少,但实力依然强劲啊!”
    “哈、哈哈哈!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自打离开师门后,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再跟你战上一场!”
    “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因你年老或是顾忌旧情而手下留情!”
    桐生老板昂首挺胸:
    “不必挂虑,有什么招就尽管使出来吧!”
    “今日,就让我们师徒做个了断吧!”
    喊毕,他沉下腰身,以双手握刀,摆出姿势独特的青眼架势。
    “飞燕残心流”
    “山田浅右卫门义经!”
    般若见状,冷笑着活动肩颈的肌肉,随后也像桐生老板那般沉下腰身,以双手握刀,摆出姿势独特的青眼架势——二人的持刀架势一模一样。
    “飞燕残心流”
    “山田浅右卫门克己!”
    下一刹,二人同时从原地消失!
    等他们再度显出身形时,满地的落叶被他们疾奔时所带起的强劲风压给刮起,漫天飞舞。
    般若闪身至桐生老板跟前——桐生老板亦然。
    便听“咻”的一声,长曾祢虎彻发出刺耳的尖锐响声,朝桐生老板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桐生老板看都不看刀路,轻描淡写地往旁边一闪就躲过了长曾祢虎彻的刀锋。
    下一刹,一道银光从其腋下闪出!鞭子般弹向般若的胸口!
    铛!
    般若迅疾地把刀拉回手边,弹开桐生老板的斩击。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同时扑向彼此!白刃相搏!
    桐生老板猛劈般若的肩膀。
    般若则矮下身形,以下段构式向桐生老板的腰腹砍去。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
    跟二人的刀速相比,穿行于林间的风倒显得有些迟缓了。
    同样出身自山田浅右卫门家族,同样修习“刽子手剑法”,二人的刀法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
    都是那么快地迅捷,都是那么地精准!不差分毫地砍向人体的要害处!
    若是躲慢了或是挡空了,非死即残!
    突然间,二人同时撤步后退,拉开间距。
    他们方才打得是那般激烈,哪怕有人被当场斩毙也不足为奇。
    可现在定睛一瞧,却发现二人竟都好好的!无伤无痕,地上连滴血都没有,着实令人啧啧称奇!
    般若没有急着再度攻上,而是半是戏谑、半是不耐地反问道:
    “师傅,为何打得如此温吞?你那不可思议的呼吸法呢?”
    桐生老板并未予以回应——准确来说,他用“刀锋”代替了言语。
    只见他挺身向前,脚步移动飞速,举刀就砍,眨眼间其刀锋就到了般若眼前,直劈般若的天灵盖。
    般若不慌不忙地调整站位,放低刀身——下一刹,其掌中刀从下往上猛然一挑!刀势迅猛,声势骇人!威力远在桐生老板的斩击之上!
    仅一击,他就崩开了桐生老板的刀。
    就像被沸水烫到一样,桐生老板向后仰身,试图远离般若。
    然而,般若却如影子般紧贴上来,气势如虹,挥刀进身,泰山坠顶般压向桐生老板,展开连绵追击。
    他先是挥出一记袈裟斩——桐生老板扭身闪躲,长曾祢虎彻的刀锋挂着风声擦过其鬓角。
    接着,他调整刀锋的朝向,往上斜撩——桐生老板再度闪身,勉强躲开了这电光火石般的一斩。
    般若攻势未歇,他很快递出第三刀——上一招暗含着下一招所必需的招法,他冲撞似的猛扑向桐生老板,刀尖径直扎向其胸口。
    桐生老板来不及躲闪,只能架刀在前,原地防御。
    铛!!
    金铁重重相击,震荡着四周的空气。
    桐生老板虽幸免于难,但他的小半截衣袖还是被刀锋砍断,被割破的袖子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寥寥几个回合,二人的实力高低就已见了分晓。
    看着被切断的衣袖,桐生老板沉下眼皮,不知作何想法。
    这个时候,般若狂妄大笑:
    “哈哈哈哈!师傅,看吧!再不使出你那呼吸法,你可就要败下阵来了哦!”
    般若说着再度发动突袭,瞬间前冲。
    弹指间,二人再度战作一团儿,你来我往,寸步不让。
    虽然二人打得很激烈,但任谁都能看出:桐生老板已遭遇压制,进攻越来越少,防御越来越多。
    在连番猛攻的同时,般若饶有余力地分出心神,对桐生老板喊道:
    “师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无非是在顾虑自己的体力!”
    “‘无我境界’相当消耗体力,一旦进入‘无我境界’,体力就会像泄洪一样快速流失!”
    “体力本就不是你的专长。”
    “现在年纪大了,自身体力也就更加不济了!”
    “贸然进入‘无我境界’,却又没能在体能耗竭之前打败我的话,就必败无疑了!”
    “你就是顾虑这一点才迟迟不愿进入‘无我境界’,打算先试试我的招,待有把握后再进入‘无我境界’,一鼓作气干掉我。”
    “虽然你这主意打得很好,但你忽视了一点:经过数年的苦练,如今的我已不可同日而语!”
    “若无‘无我境界’的加持,你压根儿就没法与如今的我对抗!”
    “再这么下去,你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说罢,般若释出更加猛烈的攻势。
    横劈、竖砍、斜扫……一招连着一招,根本不给桐生老板喘息之机!
    “来吧!师傅,快进入‘无我境界’吧!”
    “现在的你,实在太弱小了!完全激不起我的兴致啊!”
    “快让我们痛快地打一场吧!”
    霎时,他挥刀进身,那锋利无比的刀刃再度划过桐生老板的鬓角。
    下一息,桐生老板旱地拔葱般向后一跃,稍稍远离般若。
    随后,他眯起双目,直勾勾地看着不依不挠地又朝他杀来的般若,若有所思。
    “哈啊啊啊!”
    般若怪叫一声,瞄准桐生老板的咽喉,手起处,“咻”的一声,刀刃划破大气。
    这一击所蕴藏的杀意与威力,断不可大意。
    怪异的是,刻下的桐生老板竟毫无反应。
    只见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肩自然塌下,掌中刀随之拖地。
    碍于视角的缘故,般若根本看不见桐生老板此时的表情。
    接下来的一切……全部发生瞬息之间!
    铛!!
    空气中传出使人耳膜发麻的金铁相击声——桐生老板以单手挥刀,刀锋切割空间,使长曾祢虎彻的刀路为之一偏,徒劳地扫向空无一物的大气。
    前一刹,桐生老板还在防御般若的攻势。
    可到了后一刹,他就转守为攻!将收刀的动作转化成斩击!迅捷如电地击向般若的右腕!
    动作之快,连般若都不禁微变面色。
    近乎就在桐生老板挥刀反击的同一瞬间,般若条件反射般向后做了个空翻,一口气跃至5、6米开外的地方。
    “……般若,你想见识我的‘无我境界’?”
    桐生老板一边说,一边缓缓抬头。
    “既如此,那我就如你所愿!”
    伴随着激昂的话语,桐生老板的视线随脑袋上扬,笔直射向般若——只见其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身上气势发生显著的变化。
    般若低下头,看了眼右臂——他方才的后跃虽躲过伤害,但衣服被斩破了,半截短袖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很好……就该这样!”
    般若扭头看向桐生老板,毫不畏惧地瞪过去。
    “现在,真正的‘师徒对决’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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