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晴空院,景晨寻来宋妈妈,向她公布三姨娘宋氏怀有身孕的消息,嘱咐院里众人悉心照料,不准出任何差错。在里屋坐了片刻,亲自选了几套赤金镶玉的珠钗头面,教安浓收在雪白素锦的缎盒里,至宋氏床前问候。
    知晓自己怀孕,宋氏欣喜若狂,隔着玉兰锦被坐直,满眼含笑地垂头抚上小腹,“奶奶是说,婢妾有了大爷的孩子?”神色温良惊喜,透着不谙世事的纯净。
    景晨笑,颔首回道:“自然是真的,卢大夫诊断后回禀给老夫人的,怎会有差?”眨了眨眼,心里诧然,原来宋氏亦不知情。
    若换做规矩等级森严的京都官宦大户,妾室抢在主母跟前怀有身孕,那孩子自是留不得的。望着满面欢喜的宋氏,景晨不知是该说她思维简单,还是不懂人情世故,难道她都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自己?
    宋氏却未有注意这些,眼露慈爱的抚摸着小腹,唇角含笑,似乎正憧憬着新生命的到来。
    这模样,恁地无辜!
    若非是当真不明个中利害,便有恃宠而骄的嫌疑。
    欣喜过后,宋氏抬眼望向景晨,目光犹是兴奋。
    浅笑了笑,景晨侧首,让安浓呈上那素锦缎盒。伸手打开,雪白的盒内一目了然,金辉光耀明晃了人的眼,温言道:“这两套头面,便作为祝福之礼。”
    宋氏便推辞道:“奶奶,这个太贵重,使不得。”
    景晨却不容她拒绝,教旁边的婢子收了接话道:“你为大爷孕子,是府里的有功之人,这些算什么?”温婉低柔的声音在屋里徐徐传开,“等会,我让宋妈妈再给你添两婢子,你尽管选了顺眼的留下。至于养胎调养饮食等事宜,待问过老夫人和大爷后,叫宋妈妈照顾你。”
    宋妈妈是大爷的乳娘,由她安排,让宋氏放心,更不容旁人生闲话。
    重要的是,未经自己之手。
    宋氏显然被主母的言语感动,极为信任地攀上她的手腕,感激道:“婢妾谢过奶奶。”
    景晨只道无碍,与她交代了些旁的话令她好好歇息才离开屋子。方下台阶,便遇到了简装淡抹的二姨娘朱氏,她带了捧着匣子的婢女,该是闻风而来为表恭贺。
    淡妆容颜将她的丽质柔美衬得更甚,艳阳光下盈盈玉立,更招人目光。朱氏的美同景晨的艳不一样,前者清新如兰,虽美却似刻意收敛,规矩低眉的神态极尽卑恭;反之,后者华美如花簇牡丹,高调而逼人,似乎天生就该是被众星拱月、高高在上的,即便面容亲和,仍旧让人仰视。这是深入骨髓的贵美,风情妩媚总在不经意流露,一旦出场,瞬间夺人眼球。
    但若只观五官,朱氏则更甚一筹。
    然这样的妾室,大爷待她却总不冷不热,并无多少眷恋。等对方福身行了礼,景晨才含笑对话,言谈间观察朱氏神色,倒是不见那种伪善。心中不由惊奇,大爷的三房姨娘中,独她容貌最甚,大姨娘得敬重,三姨娘得怜惜,唯她最不得宠。
    年轻女子不甘冷落,尤以貌美更是,这朱氏规矩得异常,令人不免深想。
    二姨娘自进屋至出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内间,宋氏正扶着平坦的肚子发笑,眉眼皆是愉悦,轻轻地同婢子开口:“采儿,你说我这腹中的是个男儿还是女孩?”
    采儿上前,笑言着回道:“奴婢希望姨娘怀的是龙凤胎,儿女皆全,凑个好字。”
    宋氏便娇笑了嗔道:“你倒是贪心。”话毕收了神色,低低道:“盼着能是个女儿便是真好。”
    “咦,姨娘这是为何?”
    宋氏抬眸,“女儿贴心,今后身边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姨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是大爷心尖上的人,奶奶待您也宽容,若是生下了为爷诞下长子,今后在老夫人、大夫人跟前说话也体面。”采儿理了理被褥。
    心尖上的人?
    每每听到这类话,宋氏便觉得心生苦涩。都道是大爷怜她爱她,可又有谁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长子不好为,该由有奶奶所育。”
    主子的话中透着几分复杂情绪,采儿愣了愣便劝道:“姨娘您多想了,有身子是好事,怎么反倒愁苦了起来?这生儿生女都不是咱们能猜出的,您该高高兴兴的,否则待爷过来,必怪奴婢伺候不周了。”
    知道近侍的好意,宋氏颔首。
    采儿便在屋里煨起热茶,嘴中嘀咕道:“姨娘这有了身子,可不同往日,凡事都得注意,再不可饮了那凉茶……”絮絮叨叨的不停。
    大姨娘姗姗来迟。
    宋氏待她且畏且敬,因对方热情不断,向来与她有些交情。原以为余氏会在朱氏前过来,此时见她至达,很是不解道:“大姨娘来啦?”素日她对自己屋里的事最为关注,宋氏微有郁闷,她怎么会才过来?
    听得对方一声“大姨娘”,并不是曾经唤着的“姐姐”,余氏心头闷堵。怀了个孩子,便连称呼都变了,过些时日,眼中还能再有自己?本就满心烦躁,此刻语气更是不佳,懒懒地回道:“妹妹现在可是全府里的贵人,我哪里敢随意叨扰?奶奶上回给的话你也听着了,不允我来妨碍你歇息。”
    宋氏表情呆滞,“您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浑然没有察觉,对方是眼底藏着的嫉妒同恼意。
    余氏的目光投在对方身上,还不待开口,后者却笑着就拉过她:“您也是来庆贺我的吗?”
    如此天真!
    大姨娘敛下眸中锋利,咬牙强忍着应道:“可不是?妹妹现在有了孩子,可是晴空院里的第一人,怪不得爷夜夜相守陪伴呢。”
    宋氏听出了她话中酸意,忙解释道:“您误会了,卢大夫才禀给老夫人,大爷亦才知晓呢。”
    这种话,也便只有宋氏才能信了!
    大爷若非早就知情,能置新婚的大奶奶不顾,偏宠你个妾室?
    在床旁的圆凳上落座,余氏挤言说道:“好妹妹,你别怪姐姐来得晚了,这几日在屋里总也担心着你,偏就是怕奶奶怪罪,所以不敢来你屋子。若非今儿听得你有喜,连朱氏都过来了,我都不敢登门。”
    她语气凝重,宋氏咧嘴笑了就说道:“你太小心了,奶奶为人很好,怎么会莫名为难咱们?”
    余氏则欲言又止,最后望向旁边的采儿。
    宋氏支退了她,很是迷茫地说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你对奶奶那般顾忌?”她不明白,主母和气大度,素来没有刻意为难过谁,知晓自己身体不好,还能主动请大爷过来。
    这般好的奶奶,上哪去寻?
    “不是我对奶奶顾忌,怕是妹妹你要招她顾忌了!”余氏面容焦急,十足的为她着想。
    宋氏心里“咯噔”一声,反问道:“这话是何意?”
    “大爷原本就宠你,之前大爷总守在你屋里,这教她主母的颜面往哪搁?现在更是糟糕,你有了身子,咱们是妾,如何能赶在奶奶之前为大爷生子?”
    余氏的话还未说完,宋氏便抢着解释:“奶奶不是那种人,之前大爷过来,也是她允的。”
    屋里则响起阵阵叹息,余氏摇头连道:“你进府时日尚且,不懂大家宅院里的事。我跟你说,奶奶劝大爷来陪你,你道是她为了你好?”在对方瞪大的眼眸下,重声就否道:“错!她这是要害你!”
    宋氏被她严重的语气吓得面容微变,喃喃道:“奶奶要害我?”匪夷所思。
    “可不是?爷留在你屋里,岂非教外人说他冷落正妻、偏宠妾室?咱们君府不说是在平城,便是这整个南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种话被传出,是会让人笑话的。便是爷不责怪,老夫人、大夫人又岂能容得?”
    余氏的话意真诚,实实地为对方着想,“你瞧瞧,奶奶才过门多久,可这府里上下谁对她不是恭恭敬敬?大夫人从前待爷屋里人是何态度,你也不是不知。老夫人从不轻易赞赏谁,但咱们奶奶,可不是都将她们收得服服帖帖?莫不说这些,就是爷待她,也是极喜爱的。”
    提到最后的话,宋氏的目光就微暗。
    她清楚自己得宠的原因,所以更害怕失去。
    察觉她有所动容,余氏更顺势添道:“你现在还怀有孩子,大奶奶怕是更容不得你了。”见她张口,似知晓她要说什么,复再道:“咱们这位奶奶高明着,面上功夫哪次做得不是稳稳妥妥?你莫要被表象所蒙蔽了。”
    宋氏心潮起伏,再难平静。
    ……
    膳后不久,荣安居差人过来,安浓进屋通传:“奶奶,云坠姑娘来了。”
    云坠是老夫人屋子大丫鬟,原与碧婵二人共同贴身服侍。
    她进了屋,规矩地福了身就开口:“大奶奶,老夫人请您过去。”说着目光落在她下身的叠层罗裙上,添道:“老夫人说,请奶奶衣着简便些。”
    景晨面色微滞,没有问语,转身便进了屏风后换了身精简素装的衣裳。
    虽似素淡,但举止间的气质丝毫不掩,行走间袅袅不失端庄。
    老夫人在书房接见,看到婢子引她进来,忙招手笑道:“涟儿,快过来。”
    案桌上摆着账本,藏青皮面,厚重密集。
    景晨走近,便被老夫人拉至身旁,听得她格外信任的声音响在耳旁:“你瞧瞧,这账上有何不对的?”说着便将手中正翻阅的账本递过。
    接者不禁滞了须臾,考验自己?
    商家生意,她可从未接触过。
    捧着账本,景晨暗自分析,不、这不该是考验,莫不是有意让自己管账?
    若有日离开,在外要如何生存?从商虽下,但已不似五十年前般遭人轻视,如果能运作自若,也算是谋生之道。自由意味独立,前世所学无法施展,她得有技傍身。否则依附旁人,总也摆脱不了束缚被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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