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今日,我死期已至。
    狄宁踉跄的后退了一步,靠在背后的旗杆上。开战前被他亲手插下的,联盟的蓝底金色雄狮战旗深深的扎在土地中,抵住了他身体的重量,让他得以站直。血和汗水将视野变得一片模糊,他竭尽全力才能勉强看清前方的景象。
    恶魔。
    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来的,燃烧军团的大军。
    尽管他现在只能看到一大块一大块的颜色,但从占据的面积上也足以看出他们的数目有多么的惊人。粗略估计就知道敌人的数量是要远胜于狄宁这一方的,哪怕是开战之前的人数也无法和敌人相比。而此时——狄宁扫了一眼周围——除了他自己以外,他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站着的身影,无论是敌人,还是他的战友。
    但是他却肆意的放声笑了起来。
    即使过重的伤势让他刚刚笑了几声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狄宁的脸上依然充斥着轻蔑和不屑。他费力的抬手擦了擦从嘴角流到下巴上的血,尽力的抬高声音冲着对面吼道:“现在知道联盟的厉害了吧,杂碎们!”
    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嘶哑和微弱,在跨越战场之前就被风吹散了,但挑衅的意味明白无误的传达了过去。恶魔的阵线骚动了一阵,回应了他一阵杂乱的怒吼,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它们不会过来的,因为没必要。这个人类的生命力已经极其微弱,那些惨重的伤势会在几分钟之内将他消耗殆尽。与其再搭上几个恶魔的性命,还不如静静的等待他咽气来的合算——现在冲上去,谁知道死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果然…都是一群懦夫。
    遗憾的意识到它们不会冲上来送死,狄宁仰起头,费劲的咽下因为怒吼而涌进嘴里的血,放任自己的身体顺着旗杆下滑,最终跌坐在了地上。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尚存的力量就烟消云散。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在迅速的衰弱下去。除了胸口的贯穿伤,其他的部位传来的疼痛都已经模糊不清,唯有麻木和冰冷,就连意识也逐渐混沌起来。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这具身躯,这一次他绝无从死神手中逃脱的可能。
    但那又怎么样?
    这是一场无可指摘的战斗,我,我们,每一个人,都竭尽全力。我们让敌人闻风丧胆,哪怕现在只剩我这个指挥官,你们这群杂碎也不敢上前一步。战士的归宿正该是惨烈的战场,我无愧于联盟的威名,也会毫无畏惧的迎接死亡的降临。
    但别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啊,杂碎们!总会有人再一次竖起这面旗帜,到了那时,就是让你们落荒而逃的时候了!
    狄宁已经看不清楚周围的一切了。于是他极轻极缓的呼出了一口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脸上依然带着张狂的笑意。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了。
    ***
    马车的木轮沉重的碾过道路上的碎石,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下颠簸,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这单调而喧哗的声音就像一根木棍,沉闷的敲打着他混乱的一塌糊涂的意识。
    醒来。
    本能出于警惕如此要求着,但狄宁懒洋洋的不想动。他是如此的疲惫和虚弱,以至于根本不想去关注可能出现的危险。对休息的渴望占据了上风,哪怕有可能被利刃抵着要害也不想去顾忌。
    但这样的念头只持续了一秒,狄宁就猛然的清醒了过来。常年的冒险生涯已经让他具备了钢铁般的意志,这种懈怠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
    短暂的诧异了一下自己的迟钝,狄宁迅速的集中了注意力。他专注的聆听着身边的声音。除了马车行进时发出的噪声以外,他还听到了另外四个呼吸声。三个在身边,一个在稍远的地方。
    灵魂…需要呼吸吗?
    带着这样的诧异,狄宁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蓝色的瞳孔。
    不是纯粹的蓝色,而是带着一点绿,像是波涛起伏的海洋。对方显然是被他突然的苏醒吓了一跳,但下一刻,那双眼睛里就充满了喜悦的神色。
    “你醒了?”
    声音也一样。说明这个陌生人由衷的为他的苏醒感到高兴。感受到对方的善意,狄宁稍稍放松了一点。他简略的应了一声,同时迅速的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正如他所听到的,这是一架马车的车厢内部。简陋而且有点肮脏,不通畅的空气里带着异味。细微的阳光从缝隙里透进这片狭小而昏暗的空间中,也让狄宁确定了这里不是灵魂该去的地方。他见过亡者的灵魂,也闯入过冥界。但这一切和他所见过的都不符合。
    这么说,他还活着?
    狄宁想不出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孤立无援,奄奄一息,敌众我寡,分明是必死无疑的境地。但现在不是探求这个答案的时间。他得先弄明白自己的境遇——比如,他手上的绳索。
    断裂的武器和残破的护甲都无影无踪,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双手的手腕被绳索牢牢的绑在了一起,狄宁弓起手指摸了摸,发现材质只是普通的麻。但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可不怎么友好。而且糟糕的是他现在前所未有的虚弱,疲惫,头疼欲裂,狄宁尝试性的发力了两次,胸口传来了一阵闷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伤势仅仅只是恢复到了不会致命的程度。如果是全盛时期,精钢做的手铐也困不住他,但现在这些简单的粗麻绳就足以让他无法挣脱。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说明捆他的人并不了解他的实力,否则就不会如此大意。
    用了几秒钟思考完毕,狄宁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同行者们。三个,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人类。他不认识,但看起来都是打架的好手——他说的不是战斗,也同样被绑着双手。这么说,至少现在他们的身份是一样的。
    囚犯?不像。联盟的军队运送囚犯时会使用制式的车辆,而不是破旧的货运马车。而燃烧军团大概也不会用这么简陋的方式。那么是部落?
    狄宁完全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曾经的敌人。毕竟他跟部落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抢先把对方的脑浆子打出来。即使形势所迫必须联合对付燃烧军团的入侵,双方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度在破碎海滩之战后已然降到了最低点。对于狄宁来说敌对阵营和军团没什么区别,而有同感的人占据了联盟和部落的绝大多数。
    想不出更多的信息,狄宁决定跟他的同行者沟通一下。三个人中有两个一脸麻木和漠然,除了刚刚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以外没有更多的反应。而剩下的那个就是刚刚开口打招呼的青年。一头棕色的长发扎在脑后,海蓝色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一身简陋的衣物也遮掩不住他独特的气质,看得出来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虽然同样带着这种状况下不可避免的焦躁和戒备,但他的精神状态显然比另外两个人好了太多。
    此时他正用一种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好奇目光打量着狄宁,见到他看过来,对方主动的笑了一下,率先开口道:“你要是再不醒的话,那些人就打算把你扔出去喂野兽了。”
    “那还真是可惜,”狄宁微微呲了呲牙,“我早就饿了。”
    他的本意是开个玩笑,但对方的反应却是微微一愣。
    “抱歉。”青年真心实意的说,“我不知道你这个时候会醒,所以没给你留食物和水。”
    狄宁错愕的卡顿了一秒。
    一个昏迷不醒,随时都可能咽气的俘虏是不值得浪费资源的。就算真的有他的那份,在他处于昏迷的情况下被其他人所分享也是正常的。在这种状况下没有人会关注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一切听天由命。
    但这个人不一样。
    狄宁确定他不认识这个人。但对方却理所当然一般的将他视为了自己的责任。在他坦诚清澈的目光中狄宁找不到任何对于利益的渴望,那么最终只能指向一个听起来有点荒谬的理由。
    善良?仁慈?或者同情心?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冒险者?”
    对方迟疑了一下,好像对这个问题也不是很确定:“…算是吧。”
    “新手?”
    “这个,我确实刚离家不久。”青年老老实实的说。
    果然如此。狄宁为这份善良和耿直叹了口气。在这个充斥了不可知的危险的行业中,这种人一般都活不太长。
    他冲着外面示意了一下,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不知道。”对方摇了摇头,“从外表和言谈里都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我是刚来这个地区的,所以也不认识他们。”
    刚离家就到前线来?
    狄宁为他的勇气惊讶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但应该不会超出破碎群岛的范畴。因为是燃烧军团入侵的前哨站,所以这片区域危机四伏的程度远超常人所想。对于一个可能连实战经验都缺乏的新手来说这可不是个好选择。
    “知道他们要带我们去哪儿吗?”他继续问道。
    “他们根本不回答我们的问题。”青年无奈的耸了耸肩,“但是……”
    马车突然重重的颠簸了一下,车厢里的人顿时东倒西歪。当狄宁恢复平衡的时候,他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而青年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边盯着后方的出口,一边补完了自己的话:“…他们说如果你今天还不醒,就会把你丢出去,所以我猜,我们应该已经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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