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家各就各位忙开后,郁锋涛这个落魄、潦倒、深陷泥潭书生冠冕堂皇当师傅,忙前忙后教大家。
    转到李秋兰身旁,拿起她刚捆好的一小把芒花,郁锋涛蹲了下去,面对李秋兰,微笑地说:“秋兰,你捆得还不够结实呢。不要急,慢慢来。重要的是要捆结实,越结实越好。”
    站起来的时候,锐利眼睛像一台摄像机,一一从每一个人手中移过,当眼睛落到吉景生手上时,郁锋涛不由得火冒三丈,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现在要靠这些人把扫帚抢出来,要是一发火,他们不干了,靠他一家人,猴年马月才把扫帚扎出来哟——
    一个箭步奔过去,拿过吉景生快要完成的一把扫帚,郁锋涛压着心头怒火,说:“景生呐景生,你这扎的是什么扫帚哟!扫帚要扎得斜些,以扫帚柄为中心,一边头占五分之三,一边头占五分之二,这样扎出的扫帚样子好看,用起来非常好使。这样吧,景生,你力气比较大,你专门扎扫帚柄。”
    “好,好,好。”这正合吉景生心意。
    又看到龚寿财的扎成了弧形,郁锋涛又转到他身旁,叫他拆了重新扎。——郁锋涛不曾想到这当师傅比当徒弟学艺还要累。
    他郁锋涛也仅是累点儿罢了,可有人是麻雀串房檐——见不得大风浪,他就是高隆巴。
    闻言郁锋涛今天要开始扎扫帚,高隆巴死了也不愿相信,没有他这个全村唯一一个竹篾匠教,郁锋涛还能扎出扫帚,岂不是闹天大笑话。
    半晌时分,高隆巴在屋里头熬不住了,蹑手蹑脚来到郁锋涛家大门口偷看个究竟。不料,人家大门紧闭,高隆巴只能猫眼从门缝往里看。不看则好,一看,高隆巴没有当场昏过去,却尿崩了。
    气急败坏,高隆巴踉踉跄跄逃回家。
    前脚还没踏在自家门槛上,高隆巴即赶死一样破口大骂:“他妈的,锋涛这个婊崽,不知从哪里偷学到手艺,还真的开始扎扫帚了。”到了屋里,累得一屁股落在凳子上,气喘如牛。喘了一口气,又气不过,把手上水烟筒往地上一摔,高隆巴又大骂起来:“他妈的,反了,反了,这个世道全反了。这才几天光景啊,锋涛这个婊崽居然会扎扫帚了,还当师傅,还雇了那么多个人……”
    手上抱着女儿的高私有,听到父亲叫骂声,慌了,从厨房里窜出来:“阿爹,那,那,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人家已经学会,还能怎么办?”高隆巴胡子一翘,气得两眼翻白:“你还不放下孩子,赶快扎扫帚,还愣的做啥?等锋涛把扫帚全卖出去了,我们的还有谁要,自己当柴烧呀?”高隆巴把火发在了儿子身上。
    十天前还叫他母亲前去苦苦求他高隆巴的穷小子,才不过是短短十天呐,摇身一变,倒头成了一个大师傅,冠冕堂皇教徒弟,这对高隆巴来说,奇耻大辱了啊。高隆巴不急,不气,不火,那才是闹荒村的怪胎一个。
    当师傅当的累得不亦乐乎,郁锋涛哪会想到高隆巴这个干瘪老头竹篾匠,会跑到他大门口从门缝偷看他当师傅呢。
    中午休息时,一家人仍在捆着小把芒花,郁锋涛深邃眼睛闪烁一束光芒,端详着母亲,毅然说,离新学期开学已经不早了,要是不多请个人手帮忙恐怕来不及,所以他想明天再去雇村里的高力国、李椰毕两个人前来帮忙。
    好好的人不雇,偏偏雇高力国、李椰毕这两个残疾人,彭淑娟乍听下,一阵错愕,转不过脑筋,眼睛傻了。
    ——高力国是村里的侏儒,二十来岁了,身高不足一米,他三个哥哥已经跟他分家,现在是跟他六十多岁的父母亲生活在一块儿。李椰毕右脚残废,是个二十五岁的人,与哥哥分家了,是和父母、弟弟生活在一块儿,但天天要看他弟弟脸色吃饭。
    在闹荒这么一个穷村子,对一个残疾人来说,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生活,可想而知。扎扫帚是一件轻松手工活,且不重,对残疾人来说,只要双手健全干得来。
    错愕之际,一番寻思,彭淑娟理解儿子一片苦衷。逆境中的儿子竟然还有这样一颗爱心,作母亲彭淑娟心情澎湃,按捺不住热泪汹涌:“锋涛,你有这么一颗善良的心,阿妈为你感到高兴。做一个人呢,十成当中八成为自己着想,二成要为别人着想。生财也一样,赚到一块钱,自己留八毛,两毛要拿去救济别人,这样的财才会守得长久守得旺盛。”
    觉得母亲的话经典,郁锋涛深受鼓舞。
    黄昏时分,看看大家掌握了要领,也熟练了,郁锋涛这才放心的去侏儒高力国家。
    一路上心头喜滋滋的,郁锋涛有说不出的自豪、振奋、激动,毕竟是他人生头一次以自己微不足道力量去帮助一个残疾人。
    高力国父亲高东洋挑着一担粪,正要去地里浇菜,看见郁锋涛朝他这边走过去,一张又黑又瘦满是皱纹的脸马上爬上鄙视,瞥了一眼,把头一转不屑看郁锋涛。
    没防着郁锋涛会径直走到他跟前,刚要躲避,高东洋打了个趔趄,差点连人带粪摔倒在地上。
    等高东洋站稳后,郁锋涛笑嘿嘿地说,有件事和他商量一下。
    厌恶一瞪郁锋涛,好像郁锋涛欠了他几千万块钱,高东洋嘴里仅他自个儿听得到的嘟嚷嚷:“他妈的,晦气,扫帚星找上门。”
    干一样败一样,郁锋涛在高东洋心里头就是晦气的扫帚星,一旦挨上他便要倒霉八辈子。对郁锋涛割芒花扎扫帚一事,高东洋根本不瞧在眼里,认定郁锋涛一屋里芒花扎成扫帚,要是能卖得出去,他高东洋的头都会长角。
    很不情愿的卸下肩上的一担粪,折身回屋里,给郁锋涛搬了条凳子,高东洋自己则坐在对面一条凳子,靠在一棵柱子,蔑视的闭目养神,俨然眼前没有郁锋涛这个人。
    ——既来之,则安之。
    郁锋涛不与高东洋一般见识,当下说明来意。
    什么?高东洋快要睡过去的眼睛一睁,以为是听错了话,硬是愣愣了老半天。
    还在高东洋发愣没缓神当儿,他老婆祁桂花急急从厨房里赶了出来,跑到郁锋涛面前,惊叫一声:“锋涛,你说什么,你说要雇我们家力国帮你扎扫帚?”
    “嗯!”郁锋涛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被老婆惊叫声惊醒,高东洋老松树皮的额头一舒展,乐得一张脸如同晌午太阳,做梦也不会想到呐,他那样的侏儒儿子,还有人雇其干活,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眨眼间,高东洋口气也一下热络,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问题:“锋涛,是不是工钱一天十块,到你家吃饭,还杀鸡招待?”
    摇摇头,郁锋涛三分腼腆,解释说:“扎扫帚是手工轻活,不是租活不是重活,所以工钱七块,饭也要吃你们自家的。”
    “七块钱,饭还要吃我们自家的?”高东洋不由得脸一沉一阴,怒气冲冲责问郁锋涛:“帮你割芒花那些人,每天不是十块钱吗?你还杀鸡给他们吃。你把我们儿子当成什么人了。”
    祁桂花更是不可一世,好像郁锋涛是找她吵架,气呼呼怒斥道:“一天七块钱,又不管饭吃,你好意思开口说呀,锋涛?你把我们儿子当成什么人了——你?”
    呆住了,头脑在一秒钟内转了成千上万次,郁锋涛也想不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等恩将仇报,不识好歹的老家伙,亏他们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龄。
    好心雇他们侏儒儿子干活,给他一口饭吃,郁锋涛倒头成了冤大头,他如同是在严冬腊月里冷不丁被人猛泼了一盆冰水。
    还想和高东洋夫妻解释一下,郁锋涛转头想想一下,算啦,跟这种人解释什么呢,只能是越解释越说不清。
    “你把我们儿子当成了什么人?”这句话骂得多好多经典,郁锋涛又气又好笑。是啊,全村人就他们夫妻能生个侏儒,固然是个宝贝了,他郁锋涛不看清形势,那不挨骂吗?
    “那算了——”郁锋涛假装二愣子,都不敢再瞧一眼高东洋、祁桂花的恶煞脸,轻描淡写轻轻说了一句,赶紧逃走。
    堵着一肚子窝囊气,逃出高东洋家,郁锋涛是愈想愈气,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我叫你这个猪头做好人,这下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遭到到羞辱了吧——”
    随着骂声落地,郁锋涛凶狠地一踢路中的一根木棒,一脸怒气朝家里疾步走去。
    离家尚有十来步,一团不服袭上心头,郁锋涛偏不信邪了,闹荒人会个个和高东洋、祁桂花这对老家伙一样?不行。我必须去找一趟李椰毕,万一他父母亲李伟大、罗花菊不会和高东洋、祁桂花夫妇这一对干瘪老头、老太婆一样,那我岂不是对不起他。顶多,我——锋涛再次遭到一顿羞辱,还能怎样?
    这样想着,郁锋涛忽地转身,大步流星直奔李伟大家走去。
    但是快到李伟大家房子门口当儿,郁锋涛又踌躇、犹豫不决,心头七上八下,这一脚踏进容易,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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