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见到了大外孙,自然是喜不自胜,抱着沉渊足足大半个时辰,一直到陆若溪还有莲儿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老爷子才把大外孙放下。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之后,陆若溪跟莲儿就带着沉渊,去看自己从前的闺房去了,而沉毅则是跟着老爷子一起到了他的书房里。
    在书房里坐下来之后,陆夫子先是拨了拨桌子上油灯的灯芯,让油灯又亮了一些,然后他才看着沉毅,笑着说道:“怎么今天刚回来,就到我这里来了,你家那个大伯,怕心里会不高兴。”
    “本来是准备在祖宅住一晚上,明天再来的。”
    沉毅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下午才知道,大伯在祖宅摆了个什么家宴,请了一百多号人,小婿懒得见他们,至于他们背后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
    沉老爷微笑道:“他们的评论,于小婿身上全无感觉,不痛不痒。”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对于江都府的这些沉家人来说,沉老爷现在就是万古不干的江河,他们在背后说什么,做什么,已经很难影响到沉毅了。
    “宗族关系,还是要打理好的,且不说江都沉家对你会不会有什么帮助,至少不要拽住你的腿脚。”
    沉毅低头喝了口茶水,语气有一些无奈。
    “不瞒岳父,已经拽住小婿腿脚了。”
    “岳父您可能不知道,小婿私下里还兼管着邸报司。”
    “江都府也有邸报司。”
    沉毅语气里充满了无奈:“按照江都府邸报司的说法,这几年我虽然没有回江都,但是江都的老家人,有些人已经在打着我的旗号了,尤其是我去年就任武选司郎中之后。”
    沉老爷微微低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时间,老家已经有人收别人的好处,准备来我这里谋官了。”
    说到这里,沉毅心里有了一些火气。
    “小婿自己,都没有敢收旁人的钱财,他们就敢收!”
    沉老爷这句话,倒没有说错。
    就任武选司郎中以来,他本人是没有收过任何人钱财的,虽然迫于无奈,也帮别人办了这事,但是那都是一个尚书,两个侍郎交代下来的是谁,他自己,并没有徇私枉法。
    当然了,主要是因为他不怎么缺钱。
    不说许复的西洋商船,单说许复在建康的生意,只要分给沉毅一成两成,就吃喝不尽了。
    陆夫子笑了笑,开口道:“那些人见识浅薄,有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同宗,自然要蹭上一点光,他们收旁人的好处,就让他们收去,你自己不收,不给他们办事,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好了。”
    说到这里,陆夫子顿了顿,教导道:“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跟宗族生出什么矛盾,会有碍你的官声。”
    “小婿没有想因为这些破事跟他们闹,也懒得搭理他们。”
    沉老爷微微低头,叹了口气道:“恩师,学生现在,距离当年的范侍郎,已经差不太远了。”
    他换了称呼,就是以学生的身份求教老师。
    陆夫子会意,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怕江都沉家,将来会变成另一个江都范家?”
    “已经有苗头了。”
    沉毅颇有些苦恼:“大伯这个家长,非但不加以制止,甚至还有一些纵容的味道,今天晚上我要是去吃家里的这顿饭,要么应下来他们求的事情,要么就要跟他们翻脸了。”
    “所以,想要当个不贪的官,也不容易。”
    陆夫子感慨道:“像你赵师伯,从在户部任事之后,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转家乡了,逢年过节,只让两个儿子代他回去祭拜。”
    “这个没办法。”
    沉毅轻声道:“赵师伯那个位置,随便动动手指头,就是数不尽的银子。”
    “其实不管官大官小,对于百姓来说都是难以翻越的大山,在百姓看来,你现在这个武选司郎中,与你师伯那个户部尚书,分别不大。”
    “地方上,莫说百户了,一个小旗,就能把人欺负死。”
    “衙门里的就更是如此了,在你看来,可能七品县令都已经不起眼,但是在百姓看来,县衙的衙差都是官老爷。”
    陆夫子默默说道:“子恒你既然不想让沉家变成另一个范家,手里的权力要慎用,你宗族里头的事情,也要谨慎处理。”
    沉毅默默点头,沉声道:“这几天在江都,学生会抽时间跟大伯聊一聊。”
    其实在沉毅看来,最好的结果是让三哥沉陵任沉家的家长,这样能替他约束族人,不至于在江都胡作非为。
    可是就眼下来说。
    大伯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
    他当了十几年县令,自以为自己知道官场上的一切规则,也知道沉毅这个武选司郎中的权力有多大,所以才会默许族人们沾沉毅的光。
    因为有些难题,对沉毅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翁婿两个人说了会沉家的话之后,陆夫子看了看沉毅,又问道:“方才在外面,子恒说要北上?”
    “嗯。”
    沉老爷缓缓说道:“按照陛下的吩咐,小婿这趟从江都回建康之后,应该要北上代天子巡视淮河水师。”
    听到这句话,陆夫子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一亮。
    “子恒,陛下要对…”
    沉毅微微摇头:“不算是,应该是派我去看一看,淮河水师到底是什么情况,顺便让我跟赵家人谈一谈。”
    “谈什么?”
    陆夫子是个老愤青,闻言闷哼了一声,开口道:“赵阀狼子野心,人所共知,与他们有什么可谈的?”
    说到这里,陆安世看了看沉毅,开口道:“子恒这趟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罢?按理说代天子巡视,应当派御史台的人去才是,如何让子恒你这个司官去巡视了?”
    “可能是小婿这几年,外派的太多了。”
    沉毅也有些无奈,喝了口茶之后,开口道:“不过岳父放心,到了淮河水师之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小婿心里都有数。”
    “我不逼他们,他们便不会杀我。”
    说到这里,沉毅顿了顿,开口道:“恩师,可能战事,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
    陆夫子闻言,激动莫名,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走了好几圈,然后回头看着自己的女婿,开口道:“朝廷兵甲充裕否?钱粮充足否?”
    沉毅微微摇头,开口道:“恩师,学生也不知道。”
    “不过学生以为,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我们这一代不打,下一代也会打。”
    “我们不打他们,他们就会来打我们。”
    “因此…”
    “陛下如果下定决心要打,我们做臣子的,尽力跟随就是。”
    “好好…”
    陆夫子拍了拍大腿,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却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这个在书院教了许多年书的老人家,眼眶竟然有些红了。
    他看向沉毅,开口道:“子恒,有生之年,老夫想去北方看一看…”
    老人家很是感性,他目光看向远方,看向了建康城方向。
    “世宗皇帝棺椁,至今还不曾入土…”
    陆夫子呆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睛里有明显的泪珠。
    “老夫的上一代人,也有很多是悬棺,不曾入土。”
    “有生之年…”
    陆夫子垂泪道:“不知能不能瞧见他们埋回北方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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