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毅站在门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直了身子,不再下意识的微微弯着腰。
    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的抬头看着正堂里坐着的惠妃娘娘。
    顾横波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沉爵爷在看什么?”
    沉毅微微摇头,语气平静:“今天娘娘教了我不少东西,让我想明白,宫里的倾轧并不比外廷简单多少。”
    “咱们是故交,我也教一教娘娘。”
    沉毅声音平静:“首先,娘娘是宫里的贵妃,我是外臣,咱们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再有就是,娘娘走在这条路上,或许的确没有退路了。”
    沉毅声音平静:“但我是有的。”
    “不要说将来,我现在辞官不做了,回到江都去,也可以逍遥过活一辈子,了不起就是丢官丢爵。”
    “我没有犯法,身上的功名都丢不了。”
    “将来北伐,有一天朝廷大败,沉某人被从北边槛送建康,大概率也就是罢官夺职而已。”
    “还有就是。”
    沉毅神色平静,开口道:“娘娘刚才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就是娘娘对于外廷,对于我,不太了解。”
    沉毅抬头看着顾横波,开口说道:“如果是北边的那种情况,这个时候自然是有一些机会的,但是皇长子过了年关,也不过四岁而已。”
    “陛下春秋鼎盛。”
    “机会二字,无从谈起。”
    沉老爷不知不觉,两只手已经背在了身后,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惠妃娘娘,澹澹的说道:“而且,我现在,已经不太需要娘娘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了。”
    顾横波坐在正堂里,眉头轻蹙。
    沉毅继续说道:“娘娘是个很聪明的人,看出来顾师与我相交深厚。”
    “的确,当年我考学的时候,顾师帮了我很多,也帮了舍弟很多,无有顾师,我兄弟二人即便能中进士,名次恐怕也要往后推上不少,说不定还得迟上几年。”
    “看在顾师的情份上,我很尊重娘娘,如果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娘娘开口,沉某能帮上忙的地方,也很乐意帮忙。”
    “但是…”
    沉毅看着惠妃,轻声说道:“但是,顾师并不能成为娘娘制约我的手段,也不应该成为手段。”
    面对皇家的人,沉毅向来是保持表面上尊敬的。
    因为他不太想惹麻烦。
    但是顾横波,这个女人…
    屡次三番的想要拿捏他,已经让沉爵爷心里,不太舒服了。
    这位惠妃娘娘虽然聪明,心机手段也很够用,但是在大局观上,不太上得了台面,很多事情,她都拿捏不好分寸。
    如果她能通过顾老头,跟沉毅示好,这其实是一段善缘。
    沉老爷抬头看着顾横波,神色平静:“事实上,娘娘现在,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制约沉某。”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是如此。”
    “相反…”
    沉毅轻声道:“娘娘心里应该明白,当年那件事情,并不是天衣无缝,很多有心人想查,是不难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的。”
    听到沉毅这句话,惠妃脸色骤变。
    她自然明白,沉毅说的是什么事情。
    是说她的身份。
    她姓顾,而不是姓吕。
    风尘女子出身。
    虽然以她现在受宠的程度,身份曝光之后未必一定会被宫里处理,但是这件事放到明面上之后,皇长子李望,便彻底绝了嗣位的可能性了。
    顾横波在宫里的前程,也就无从谈起。
    这位“智珠在握”的惠妃娘娘,勐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死死地盯着沉毅,咬牙道:“那件事,与沉爵爷,也脱不开干系!”
    沉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娘娘以为,如果这件事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朝廷会罢了我的官,还是夺了我北伐主帅的位置?”
    沉毅微微低眉:“恐怕都不会。”
    顾横波狠狠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沉七,本宫屡次向你示好,你却以怨报德!”
    沉毅微微摇头:“娘娘生性聪慧,但是用在朝堂上,还是显得太幼稚了,在这种情况下,您屡次三番想要把皇长子,推在我身上。”
    “这并不是示好。”
    沉毅微微低头道:“沉某脾气好,如果是朝廷里的其他官员,恐怕已经与娘娘翻脸了。”
    见顾横波满脸怒意,沉毅继续说道:“娘娘也不用生气,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从前是朋友,现在可以算是故交,再加上顾师的面子在,将来不管是娘娘还是皇长子,力所能及的忙,沉某该帮都会帮。”
    “但是…”
    沉毅抬头看着顾横波,缓缓说道:“沉某从不为他人所约束,更不与人结党,娘娘就不要作他想了。”
    顾横波怒气冲冲,越过沉毅,朝着门口走去,与沉毅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冷笑道:“爵爷难道,不为圣上所约束?”
    对于这个问题,沉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一路走到私塾门口,这位贵妃娘娘不知道是气消了,还是想通了,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沉毅,对着沉毅弯身福了一福。
    “我代望儿,多谢沉叔叔照顾。”
    说完这句话,她缓缓转身离开。
    沉毅背着手,站在前院里,看着这位贵妃娘娘远去,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她走了?”
    沉毅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回头才看到,顾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沉老爷松了口气,开口道:“刚走。”
    顾先生叹了口气,因为天冷,吐出了一口白雾。
    “临走,也没有来瞧一瞧老夫。”
    沉毅拍了拍老头的肩膀,安慰道:“她自小受苦,又在青楼长成,市侩一些是难免的,顾师莫要伤心。”
    “她本性,应该不坏。”
    “本性坏不坏不说。”
    顾老头再一次叹息:“心倒是很大。”
    “老夫怕,她会因此招祸。”
    沉毅回头看了小老头一眼,微笑道:“这个顾师就有失偏颇了,没有道理男子有野心,就是胸怀大志,女子有野心,却成了招祸。”
    “她有野心,也是好事。”
    顾老头皱眉道:“那也要立身得正才行。”
    “惠妃所出是本朝皇长子,如今皇后无子,她有这个心思并不奇怪,立身也没有歪。”
    沉毅微笑道:“反正只要做成了,就什么都是道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只是比较难做成就是了。”
    顾先生叹了口气:“不管做成做不成,老夫是看不到了。”
    他看着沉毅,叮嘱道:“到那个时候,子恒也不要理会她,让她自己去做就是,反正那时候,老头我尸骨恐怕都腐朽了,也看不见了。”
    沉毅拉着老人家的衣袖,微笑道:“您老人家,想太多了。”
    “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天就过年了,明天我大概来不了这里,今天我请您出去喝一顿,就当咱们爷俩一起过年了。”
    听到喝酒,顾老头心情顿时好了一些,爽快点头。
    “也是,不去想那些。”
    “喝酒去!”
    …………
    次日,大年三十。
    与往年一样,皇帝一样会在宫里设宴,宴请百官,与此同时,皇后娘娘也会在宫里设宴席,宴请朝廷里的命妇们。
    沉毅与陆若溪两个人,在傍晚时分都各自换上礼服,进了宫里去。
    陆若溪去了后宫,沉毅等人则是在德庆殿吃饭。
    酒席过后,又有教坊司的乐师,歌女,舞姬等等,在德庆殿歌舞助兴,整个德庆殿里,一派祥和的模样。
    今年的除夕宴,与往年不太一样的是,去年还没有太多人问津的沉毅,今年成了大热门,时不时有人过来敬酒。
    沉毅酒量还不错,一般人家过来,他都给面子,陪着喝一杯。
    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些面色涨红。
    喝了一轮之后,昌宁伯孙延昌,举着酒杯来到了沉毅的桌子旁边,满脸笑容:“沉爵爷,孙某敬你一杯。”
    “新岁平安。”
    沉毅看了看这个中年人,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当今孙皇后的亲爹,孙太后的堂弟,国丈孙延昌。
    沉毅起身,举杯道了声不敢。
    “国丈新岁平安。”
    两个人喝了一杯酒之后,眼见刑部尚书吕铮,似乎也要站起来,沉老爷先下手为强,端起酒杯,一屁股坐在了一旁兵部姜尚书桌子旁边,笑着说道:“老头,我敬你一杯。”
    姜简端起酒杯,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小子,愈发张狂了,连称呼都不称呼!”
    两个人喝完这杯酒之后,沉老爷笑眯眯的说道:“那可不敢,下官对您老人家尊敬的很,还等着您老人家早点告老还乡,把兵部尚书让给下官来做呢。”
    姜尚书左右看了看,笑骂道:“避风头还这么不老实。”
    “你要是能做,老夫明天便告老还乡,把这个兵部尚书让给你来做。”
    沉毅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小老头又给他添了杯酒,目光始终放在跳舞的舞姬身上,澹澹的说道:“炙手可热的滋味,也不太好受罢?”
    沉毅抿了口酒,深有同感。
    “比举世皆敌强点。”
    “却又远不如无人问津。”
    姜老头闻言,瞥了他一眼,笑骂道:“贫嘴。”
    “今年就算了。”
    “明年须得把我孙儿带回来!”
    沉毅笑眯眯点头。
    “下官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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