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兖州农事,一直是沈毅非常关心的问题。
    因为年初的时候,兖州的大部分土地,就已经分了出去。
    并且分地的消息广为流传,甚至仅仅凭借这些分地的消息,就已经有不少山东百姓携家来投。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山东百姓在观望之中。
    这并不奇怪。
    北齐统治这里已经七十年了,这是足足三代人甚至四代人的漫长时间!
    如今的大部分山东百姓,他们自己生下来,乃至于父辈祖辈生下来,这里就归属北齐管理。
    朱里真人成为“上族”,在不少人心里,都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今,虽然分地的诱惑很大。
    一部分人还是很难突破内心的桎梏。
    但是…今年秋收之后,这种情况,一定会得到改变。
    因为秋收之后,山东的百姓就会发现,在兖州得到土地的百姓们,今年收获的所有粮食,会一粒不少的落入自己的口袋中,不用上交给朝廷哪怕一口粮食!
    不止今年不用,明年,后年,都不用给朝廷上交粮食!
    这对于山东百姓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因为朱里真人的盘剥,再加上北齐衙门的赋税,七十年来,山东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古诗,在另一个时代可能仅仅是一首琅琅上口的古诗而已,但是在这个时代,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真的会有农夫犹饿死的!
    一旦兖州的农民颗粒入袋,之后,莱州,登州,青州的百姓,依然会照例如此的时候,山东战场的局势,将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师兄弟两个人,坐在府衙里,说了许久的话。
    到了深夜,张府尊让人上了酒菜,二人在房檐下隔桌对坐。
    几杯酒下肚之后,沈毅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在张简面前,开口道:“师兄,这是我这段时间,在路上写的布告,等秋收之后,就准备张贴山东诸府。”
    “师兄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张简单手接过,展开之后,只看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睛,另一只手端着的酒杯,都从手上滑落,跌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毅:“子恒你疯了!”
    他把这份文书,放在桌子上,失声道:“这种东西,如何能够布告出去?”
    这份文书,其实是布告的草稿,标题都已经取好了。
    五个大字,格外醒目。
    均田免赋令!
    有这五个字的标题在,其实内容说不说,都已经无关紧要。
    因为均田免赋四个字,已经把这份布告的内容说完了。
    山东诸府的田地,将会按照百姓人头,平均分配。
    而且新分配出去的土地,从明年开始计算免赋的年限,也就是从洪德十六年到洪德十九年,三年时间里,都不收赋税。
    从洪德二十年,再开始收赋税。
    按照大陈的田税开始收税。
    大陈的田税,到现在为止,还是不算高的。
    富庶一些的地方,基本上可以保证百姓温饱,比如说洪德五年沈毅还在江都的时候,当时的米价只有两到三文钱一斤。
    这种价格,说明百姓的日子还算好过。
    只要不摊派什么三饷,大陈的百姓们,在这个时代日子还是算能过的去的。
    因此,哪怕是三年之后照常缴税,这对于山东百姓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了。
    沈老爷抿了口酒,神色平静:“如何不能布告出去?”
    “山东百姓免赋税三年,是陛下与朝廷都同意的,重新分配田地,朝廷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不就是均田免赋?能做,为什么不能说?”
    “做是做,说是说。”
    张简苦笑道:“这东西一旦张贴出去,用不了多久,一定会遍传天下的。”
    “那就传天下就是。”
    沈毅微笑道:“正好传到燕都去,省得我一番辛苦。”
    “子恒你想的太少了。”
    张简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东西一旦布告出去,一定会传到燕都,甚至会在燕都兴起轩然大波,但是与此同时,这东西,同样会传到南边去。”
    “传到南边百姓的耳中!”
    “大陈王师北上,所到之处,北方处处均田免赋,那大陈本国的子民,凭什么就不能均田免赋?”
    “会不会有人借此闹事,会闹出多大的事?”
    说到这里,张简目光幽幽:“子恒你不要忘了,如今在南边,掌握了大量土地的,都是什么人。”
    沈毅默然。
    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如果广东,广东巡抚朱圭,在家乡人称半城,名下土地十数万亩。
    当年杨敬宗父子,占据的土地更多。
    还有…张敬张相公,两袖清风,但是在故乡…
    似乎也有不少田产。
    张府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毫不客气的说道:“是我家这些人。”
    “他们听到均田免赋这四个字,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恼恨子恒你?”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如果只是恼恨倒也罢了。”
    “反正他们在朝廷里,奈何不得子恒。”
    “偏偏南边的百姓也缺田地,怨气很重,如果那些士大夫里,有人暗中作祟,借机生事,激起了民变…”
    他静静的看着沈毅:“子恒你负责不负责?”
    “又该怎么负责?”
    “是停了北方的均田免赋,还是回到南边去,把南方也均田免赋了?”
    沈老爷闻言,没有说话,仰头喝了口酒,吐出一口酒气,有些恼怒:“怎么,还惹不得他们了?”
    “南边,难道比北边更难缠?!”
    “子恒想要做事,暂时就惹不得他们。”
    张简见沈毅表情有些不对劲,他连忙劝了杯酒,低声道:“子恒不要着恼,事情要一步一步做。”
    “等北方事毕,你回到朝廷里,登堂拜相的时候,再着手慢慢处理这些问题不迟。”
    说些,他看了看桌子上摆放的文书,苦笑道:“再有,你这个标题…”
    “许多反贼造反的时候,便会竖起这四个字为旗。”
    “太扎眼了。”
    沈老爷眯了眯眼睛:“反贼也用,说明这四个字有号召力。”
    张简摇头道:“子恒,这事千万慎重。”
    沈毅默默点头,他看了看桌子上的文书,伸手收了回去,低声道:“这事,我回去再想一想。”
    师兄弟两个人,于是继续喝酒。
    说是喝酒,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议事,毕竟两个人一段时间没有见,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
    到了子夜时分,沈老爷才得以回到巡抚衙门,他回到了巡抚衙门之后,并没有回卧房,而是到了书房里,点亮了蜡烛。
    盯着那份已经沾染了酒水的文书看了一会儿之后,沈老爷忽然提起毛笔,在标题上加了两个字。
    奉诏。
    奉诏均田免赋令。
    写完这两个字之后,他提起毛笔,拿起一旁的空白纸张,开始给皇帝陛下写小作文。
    借着酒劲,沈老爷文思泉涌,很快一封密信写完,检查了没有错漏和忌讳之后,他吹干墨迹,封上了信封。
    在信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沈老爷并没有急着把它寄出去,而是回头看了看南边。
    “山东战事,能不能快速破局,就看你如何决断了。”
    有难题解决不了,就干脆丢给领导去解决。
    要是领导解决不了,就跟他沈七没有什么关系了。
    “陛下…”
    烛光之下,沈老爷目光闪烁。
    “不要让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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