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沙永远忘不了那个黎明。天空即将破晓,却被遮天蔽日的陨石雨染得无比猩红。
    这些在热浪中翻涌的流星划破天际,摧枯拉朽地俯冲而来。
    它们狠狠撞击在那已然恼羞成怒,疯狂嘶喊着冲击圣光壁垒的庞然巨怪之上,然后在冲天的血雨和火光中伴随着震慑人心的痛苦咆哮灼烧着黑暗腐朽的大地。如水蛇般扭曲的诡异藤蔓顷刻间化为灰烬,而那被接连不断陨石雨轰击的恐怖生物也在不断侵蚀和焚烧它肉体的凶火中颤抖和挣扎。未死透的僵尸,骷髅和尸魔们付之一炬,地面之上踊跃砸出的深坑,在惊天动地的颤动中向深层不断延展。
    灰烬,尘埃,火光,末日洗礼。这一整个原先郁郁葱葱的森林,在这弥漫天际的澎湃天火面前,竟转瞬沦为残照下的废墟。惊人的破坏力与持续的耐久力本应并不兼容,却在眼前这白发老者所施展的法术中得到了双全。这不断裂变的天降火雨,或许正是愤怒的元素之神降下的审判......而他,却真是下达神之旨意的那位,神选者。
    这就是奥术的力量吗——足以毁灭世间一切生灵的究极魔法,依靠长时间吟唱迎来的神界光辉,古老黄金时代人类所刻下的智慧印记,当今王国所严苛限制的神秘禁术......在这般高傲的碾压力量面前,自己所谓强大的高级“近卫军”职阶,又算得了什么?
    杜沙凝视着那因痛苦扭曲着的紫色巨怪。永无熄灭之日的圣火犹如这狂躁不安的冷风,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那早已烧成焦炭的躯体,又毫无停歇之意地向内部攀附,在与紫色邪焰的对抗中起舞般涌动,征服和吞噬着它仅剩的躯壳与残骸。皮肤烧成焦炭的刺鼻腥臭味,陨石砸向地表发生爆炸的轰隆声......这如炼狱般的战场即将迎来终结,它会伴随着这怪物躯体的坍塌,彻底被掩埋在这荒芜之地的废墟中。
    十二名骑士无一伤亡。他们全都静默地望着这无尽蔓延和泛滥,却始终无法越过圣光之墙一步的天之篝火。如神明指引般降临在固定之地,受庇护的英勇人类们......终是迎来了这场战役的胜利,与短暂的和平。
    玛卡洛斯已无力回天。它最后的冲撞被“涅塔之傲”轻松推开。它再也不能犹如无人之境般任由自己的野蛮之躯肆虐于人类城邦,也不能再挥舞魔能战戟疯狂屠杀无力反抗的冒险家和士兵。困兽之斗已然完结,在奥术魔法的毁灭打击下,它的躯体遭受了致命性破坏。
    厚重的紫色表皮因近千度的高温灼烧已完全丧失修复活性,支撑其握紧战戟的壮实肌腱因内部脏器的大出血而失去供能,露出血红色的轴心。活体武器终是扭曲着身子重摔在了地上,挣扎于火海。而它一直泛着深绿色瞳光的眸子,也因窜入其中的火苗烧灼而变成了乌黑的可怖深洞,五官彻底破碎,肥硕的脂肪从胸口伴着其吞噬的人体残渣如江海般流出。它腰间的肌肉快速收窄,支撑身体的四支硕大之足也犹如内爆之般,在如喷泉般汹涌而出的血海中狰狞地颤抖。
    完全被破坏的身体结构。它在迅速解体,就仿佛宏伟之山在天灾面前的崩塌。无数道曾经瑰丽恢弘的山脉,在电闪雷鸣的自然之怒中化为残垣断壁。这足以吞噬一切的天火,正是万千分支中人为天灾的一种,将火元素结晶利用到极致从而稍稍请用元素之奥义的,终极术式。它会和曾经那些差点毁灭整个洛安的老前辈一样,贪婪地将活物的精华吸食得一干二净。不可一世的玛卡洛斯,第二次圣战中奥塔休斯遭受千万级人类屠戮的元凶......正是它盯上的,最优质的早餐。
    它如毒蛇般包裹着猎物身躯的每个角落,剖其心肝,食其骨髓。玛卡洛斯那狰狞可怖的头颅在火雨中消融,乃至只剩下头骨却还没被放过。火焰敲碎这怪物的骨架,吮吸着最后一点还算有营养的脑汁和体液。那如挤兑的海绵般迅速缩水的躯体,在最终迎来彻底毁灭之际,竟也只有如杰式卡一般的高度。在近二十分钟的焚烧之后,玛卡洛斯支离破碎的躯干,如尘埃般飞散在寒冷的晨风中。
    干枯的地表深坑,随处可见的焦黑色残骸,依旧兴奋的点点火苗......这片焦土无不证明着这场焚尽一切的烈火,曾无比凶残地撕碎了无数不死族的怨魂,席卷了这曾经被黑暗侵蚀的腐败土壤,造就了“大墓地”的灭亡。匍匐于土地之上的紫黑色活体藤蔓已不复存在,被火焰彻底净化的“绝望密林”将从植被的坟场中复苏,在足以期待的未来重新郁郁葱葱。
    不死族建立“大墓地”这一生产亡灵设施的计划被瓦解了,连同看守的神秘领主一起彻底消散。离此处不远的乌尔萨镇,里索克镇,凌声镇都将暂时免遭侵扰。天曲省送至天际省的贸易路线将重新畅通。或许,他们的阴谋将得到短暂的抑制。
    可是,很多人都将永远回不来了。
    奥安镇被攻陷了,跟这里一样只剩残骸。逃难者被追击的尸魔疯狂杀戮,鲜有生还者。对中低阶冒险家们堪称死神的尸魔轻易几爪就能带走一条生命,又何尝不能攻陷那些看似坚固的人类堡垒呢?
    人类领地沦陷。黎明的曙光下,视野中可见的至少三处前哨站和瞭望台在烈火中燃烧。各处堡垒的英勇厮杀声仍不绝于耳,那些在风中摇摆的魂灵,正如被皇家蒙骗前来此处送死的这些无辜冒险家一样......在苦难中多么疲惫地摸爬滚打啊。
    可是骑士团在做什么?他们并没有去帮助那些平民。他们受命来到此处,目的非常明显。
    从神之领域收束力量的杰式卡,将“涅塔之傲”置于身后绑带之中。此时此刻的他平静异常地环顾着周遭,却不想望那些银白盔甲印于身前的骑士团成员一眼。他的内心被强烈的悲伤和愤恨充斥着。胜利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喜悦,而这肮脏自私的荒诞世界,这骄傲漠然的皇家骑士......已近末日的洛安王国啊,要拿什么去守护?
    他轻轻抱起依旧在沉睡的少年。这孩子为了赐予他祝福,强行以脆弱之躯接受神之赐意,才使得瓦尔哈拉王赠予神器成为可能。他让深陷瓶颈已觉再无进步可能的杰式卡见识到了新的境界,也才让以真正尊贵之姿降临的圣光,超越过往与遗迹的传唱,击碎了玛卡洛斯征服人类的可悲幻想。如果没有他,这场战斗,他们早就输了。
    跟这些坐享其成的骑士不同。这少年才是真正给人带来希望的引领者,诚如预言中众神亲选的神圣化身,带来至高无上的拯救与飞升。猎头的回归终为这大地的阴霾带来了久违的生机,克里萨修斯们在人类最危难之际,再度回归。
    他在成就英雄。成就每一个为希望而奋战的勇士。在他的引领下,渴望已久的和平年代终将到来。
    “你浑身都是伤。偶尔,多照顾下自己吧。”
    萨瑞尔轻轻拍了拍杰式卡的肩。他当然明白这家伙的震撼——这片大陆唯一的先知,居住在旷远西方之巅的那位圣者最后的预言,竟真的得到了证实。一介平平无奇的洛兰少年克服万难,为世界寻得新的生机。这广袤大地的无尽旅途中,或许真的存在,新的可能性。
    某些人,某些事,玄之又玄。即使生于天地千年之久,依旧有许多扑朔迷离之事无法看清。
    “他只是太累了。哈尔瓦拉王的力量过于庞大,少年的躯体难以支撑。短暂的休息过后他就会苏醒,不用担心。”
    “您知道些,关于他的什么?伟大的奥术大师?在下恳求您,这位少年的渊源,究竟从何而来?他绝不可能仅仅是普通少年......就算真的如预言所说那样。他身上所蕴含的近乎神圣的高贵气魄,源自上古智慧的神秘古籍。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否就是那位圣者的——”
    “有的时候不把秘密说出来会更好,即使你已了解真相的全貌。”
    米歇尔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他的目光依旧深邃且淡然,仿佛一切都命中注定般在他的心里掀不起丝毫波澜。古老沧桑的奥秘之眼在曙光下闪耀。
    “人类的历史并没有那么容易完结,这就是这孩子必须出现在世间的原因。他肩负着续写人类历史的艰巨责任,而传承在他身上的那些力量之影......或许是永远不该揭开的秘密。”
    “命运的轨迹自会彰显,何须多问。更何况,你的身边可是站着一群沉默聆听着的,外人。”
    外人,是啊。
    那些突如其来杀出的骑士,战旗上刻有飞扬之羽翼图徽的皇家隶属兵团——“飞翼骑士团”,正把他们的所言一五一十地记在心里。这些皇室的走狗们,怀揣着监视和调查之职,一定正不怀好意地想从他们三人嘴里撬到些什么吧。
    如果说冒险家协会与职业行会之间仍有共通之处,可以互相交流,那么与骑士团则完全是仇视关系。二者没有任何可商讨的余地。这是曾创始冒险家协会的神秘会长“威尔莎”女士制定的,必须遵守的规章。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女士,但是所有加入冒险家协会的成员都必定会遵守这条最严苛的纪律。因为——这也是唯一的纪律。
    骑士团,与冒险家永远势不两立。
    “尊敬的三位殿下,你们好。我是‘飞翼骑士团’团长,我叫杜沙。非常荣幸您们能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那身着红色披风的英俊骑士,微微欠身向三人行贵族礼。在他的眼里,这三位大师一定都是被正式颁爵的上流人物。因此,绝对不能怠慢。
    “立马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什——么?”
    金发牧师莫名其妙的冷漠,浇了杜沙一头凉水。
    “不好意思,在下并没有听出殿下所言。还请重复......”
    “我说让你滚!越远越好!这里不欢迎你,听明白了吗?”
    撕破脸皮的牧师开始愤怒地咆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高贵的骑士们莅临此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听从皇家的直属命令,来这鬼地方调查情况,并把完成悬赏的冒险家带回你们那纸醉金迷的王都,和格林那老不死的家伙碰面,是杀是剐听她发落吗?”
    “不,不,您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还能是什么?我且问你,如今依旧在鏖战中的城邦很多吧?为什么不去救?如今依旧在逃难的难民很多吧?为什么不去安置?你们拥有着全王国最优质的兵力部署和最精良的装备,却仅仅是为了守护贵族们的平安去捕捉那些可能危及皇帝的危险分子?你们的心里哪怕有半点道德而言,都不会龟缩在某个小镇里按兵不动!”
    “......”
    “为自己辩解啊。子爵殿下。杜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我们的情报曾一五一十地指明了你作为皇室走狗所做的一系列事情。早已习惯了见死不救的你们,有何资格在这里狺狺狂吠,有何资格称自己为骑士?”
    他和那些腐败的贵族,不一样。
    杜沙渐渐开始如是相信。从未有哪位他侍奉的伯爵,候爵或者公爵会对他所处理的皇室事务进行如此惨烈的批驳。这个烂到骨子里的世界早已不容许无私无畏的贵族们善良慷慨的实施。那些守财奴们更多时候,都只是在维持自己领地的和平与安宁,再也无意救助平民和冒险家。而他杜沙,也的确作为臣子,大多奔波于救援和攻占贵族领地,抢夺物资等一系列......并不光彩之事。
    连皇帝都早已对此置若罔闻......这位大人又为何——理想什么的,早就应该磨灭了才对吧。
    杜沙思考着为自己辩护的台词。这久违的愧疚感,竟让他无所适从。毋庸置疑的是,不知何时起,他真的未曾以个人意志为标杆,去做过任何事情了。如果没有命令,他甚至都不会出征。漫长时光里仅剩下的这对皇帝的忠诚,已成为了活下去所必需的信念,也是必须要守护的东西。如今这样的质疑,真的很久没有听到了。
    很久很久。
    可他的沉默与思索,却被一旁那高深莫测的老者突兀地打破。
    沉稳的白发法师拄着三色辉煌的法杖,温和地轻轻开口。
    “尊贵的骑士啊。欢迎你的到来。想必,远方王都那高耸入云的尖塔里,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是吗?”
    “啊——是的。大人。我们的格林殿下,正迫切地希望见一见您。她认为,足以施展奥术魔法的您会为人类帝国带来新的活力。”
    将脑海里关于那位牧师的事情驱散一空,杜沙沉稳地如是作答。区别于贵族礼,面对这位慈祥的苍老法师,杜沙竟是单膝跪地行骑士礼。这是他面对伯爵及以上尊者才会采用之大礼。因为他能感受到些什么——这掩藏于这位贵人身上浓厚而奥妙的魔法气息。
    “格林,对吗?科曼·格林?”
    “是的。也是天临者大人直接下令,让在下来此处迎接奥术者。根据她的要求,我们必须护送您回王都与她见面,更有可能直接面见圣上。这也是飞翼骑士团前来支援此处的原因。”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小格林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告诉你的骑士们,我会跟着你们去奥塔休斯。”
    “如此,是我的荣幸。”
    “不,不不不!元素师大人,你不能走!”
    焦急的杰式卡拦下了欲先行离开的萨瑞尔。
    “这孩子还没醒,你最起码应该听听他的意见。还有,我非常诚恳地邀请您加入冒险家协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的组织更迫切地需要您这样的强者!拜托——”
    “有你在,就够了,杰式卡。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萨瑞尔悠悠如是说道。
    “你是拥有哈尔瓦拉王之赐福的神选者,是已超脱牧师之境界的大师级冒险家。你会成为执掌一方的统治者......而你的未来,将会随着这少年的成长一起璀璨夺目。”
    “命运会指引我们再度相遇。而现在,我有那个迫切去见见这个格林的必要。很快——新的分歧将会诞生,错综复杂的道路再次延展。玛卡洛斯的陨落,仅仅是一个开始。”
    “是......我知道了。”
    杰式卡放弃了阻挠。他知道自己怎么也拦不住,也知道自己的迷茫注定徒劳无功。他会按照这位大师的嘱咐,与这勇敢的少年一起开辟新的道路。
    “我会加油的。祝您一切顺利,大师。”
    “还有你,米歇尔。好好把守住秘密,千万不要乱来。不然的话,那个地方可绝对不会饶过你。”
    “废话长篇累牍的老头子。滚吧。这一点,不用你操心。我一向守口如瓶。至于你,在遇见你的老熟人的时候,可别乱了阵脚。”
    米歇尔久违地微笑着,如孩子般跟这老法师玩闹。而已损坏两枚至尊元素法师的萨瑞尔,竟也在那一刻,短暂地露出了轻松惬意的一抹阳光。他不再忧虑地跟着骑士团往离开小道的森林尽头迈步开去,旭日终于东升,漫长的战争嘶喊终于在不死族畏惧阳光的退却中迎来可能的终焉。
    或许不会有人再记挂这一场大战。或许不会有人再提起在这亡者的坟墓中,成神之人勇猛,铸神之人呐喊,望神之人惊叹的史诗与传奇,而亲身经历一切者都会记得,几位奋勇抗争的人类曾不顾一切地阻挠并成功灭杀不死族恐怖生物玛卡洛斯的激烈战斗。这会成为永世记忆不可磨灭的篇章,永远在脑海闪耀。
    这一切,或许仅仅是个开始。杰式卡不会想到,更为惨烈和艰难的未来,正因为萨瑞尔的离队,拉开新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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