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
    上 部
    楔子
    楔子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湖畔积满白雪,天外高山峦峦,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深雪湖心的一场乱梦。
    她应当还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练武,和杨慎拆了几招,他输掉一个馒头,似笑非笑赖账。
    也可能是与他下了山,露宿林间被蚊子咬个大包,醒来发现什么都没变。
    她在,她好好的。他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寂静的夜里闻得如此美妙的歌声,让人怀疑是遇到仙人。
    伊春于是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帕子盖在脸上,又软又轻,还带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幽香。不过很快它就湿透了,冰冷冷一块贴在眼皮上,像是要结冰的刺痛。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可惜她差一点点就要死掉。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作者有话要说:
    bgm;摆渡人之歌。
    最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范宗沛做的,评弹演唱者是高博文先生。
    歌词虽然和文章内容完全没联系,8过我这等俗人只听个意境 就不那么多讲究了。
    一章
    一章
    那天是下着雨,雨丝细细密密。
    伊春早早给墨云卿留了书信,约好在后山桃林见。
    她打着紫竹骨的伞,伞上还画了两只蝴蝶并一朵花,精致的很。她整个人也难得打扮的精致,丁香色的新罗裙,头发梳得整齐,面上薄施粉黛,自觉不输给他人。
    走到桃花林里,那桃花快要谢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墨云卿就站在树下,抱着胳膊,脸上满是不耐烦。
    伊春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往桃花树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飞扬的脸,像刚从云海里蒸腾出的朝阳,旁人都要靠边的。
    决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说。
    要问问他,自己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还有,他和文静走的太近了,虽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为的),但总是叫她心里不舒坦。说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静好,来气她(还是自己以为的)。
    最后,她怪喜欢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愿不愿。
    “到底什么事叫我?”因着她不说话,他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
    伊春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试探着问他:“吃饭了没?”
    他眉头皱得更深:“你废话什么?到底说不说?”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云卿。我喜欢你,你看我如何?咱们和师父求情去,让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猪突然飞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伊春脸上红红的,好像比桃花还要艳丽几分。
    “我说,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你中意吗?”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伞上啪啪的声响,伊春越等越觉得自己心跳就和那声音一样杂乱。
    他突然露出一个被侮辱或者被戏耍的愤怒表情来,眉毛倒竖:“你玩够了没?安分点行不行?老子生下来就是被你耍着玩的吗?”
    伊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耍你了?是说正经的呢。”
    他厌恶地甩着袖子,把身上的积水掸掉,冷道:“你有过正经的时候吗?好罢,退一万步来说,你是真的。你喜欢我,要同我成亲。你又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叫我娶你吗?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他掉脸就走。伊春赶紧追了两步:“哎,我真的是正经的呀!你同我发什么火?文静当真比我好?”
    他回过头来,只丢下一句话:“她什么都比你好。说什么喜欢我,你是什么东西!”
    紫竹骨的伞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向来迟钝,还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对待。
    仔细回想一下与他相处的这八年,长久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从脑海里缓缓延伸开。
    和他相遇的时候她才六岁,因为父母都是减兰山庄的下人,她便认定了自己将来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着块抹布到处擦擦洗洗,权当事先练习。
    从某方面来说,伊春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好孩子。
    后来在河边遇到墨云卿,他仗着主子身份骂着打着要她陪自己玩木剑,伊春被缠得不耐烦起来,夺过木剑刷在他脸上,将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谁曾想这一打却从此改变了她的身份,山庄主人当晚就找了过来。爹娘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吓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绑丢在门外,随他处置。
    山庄主人非但没打她,反而还摸着她的脑袋夸她是好孩子,顺便把绳子给解了。
    她爹从窗户里探出个头,语带哭腔:“老爷,这孩子冒犯主子,实在是……天大的罪,随您处罚我们绝不敢吭声!”
    山庄主人于是笑道:“我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干脆做我徒弟吧。”
    说罢低头又来问伊春:“如何,要跟着师父学武吗?将来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的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之极。于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减兰山庄的弟子。
    听说减兰山庄的功夫是只传血亲,而且传男不传女,她师父却硬把旧规矩改了,打着什么不能闭关自守的名号,不限男女,招了四五个孩子进来传授武艺。
    当然这些伊春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变了,不是丫鬟,成了师父的徒弟,日后须得敬业地练武,不丢人。
    从此跟着师父每日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连着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后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来着,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后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姐也私奔了,临行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他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偷了斩春剑想下山,为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逐出师门,以后再也没看见过。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叫师父失望。”然后摸摸她的脑袋。
    因着师父严厉异常,墨云卿也受不了,时常不是躲在后山桃林哭,就是当面和伊春吵架。
    她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把他远远甩了几条街出去。下人超过了主子,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云卿看她非常不顺眼,常常当面骂她:“男人婆!你比猪圈里的猪还脏!少凑过来和我说话!”
    伊春于是便低头看自己汗叽叽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发髻,自觉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异样,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么气。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听她说起这些事,便挤眉弄眼地告诉她:“姐,我听说男人只会欺负自己喜欢的女人,云卿少爷是喜欢你吧?”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以前大师兄他们都在的时候,也不见墨云卿挑他们的茬。
    唉,这孩子,喜欢就大胆说出来,有什么好害羞的。他长得那么漂亮,后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个笑,她当然很愿意。
    从此往后,她看墨云卿的眼神难免带点“那啥啥”。
    有一次听见师父和他私底下说话,师父说:“你总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因我向来宠她,你心里不满。你若真是不情愿,我便将她也赶走,山庄斩春剑从此都是你一个人的,怎样?”
    墨云卿急道:“你赶走那么多人,眼下又要赶走她,是要我一个人在山庄里闷死吗?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听了甚是感动,果然他心里是有她的。
    她决定以后答应他,陪他下山玩,要对他好一点。
    谁知过了半个月,师父又从山下带回两个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杨慎,比伊春小一个月,今年十四岁。
    女的叫文静,比伊春小一岁,今年十三。
    文静来了之后,什么都变了。
    她像是天边突然出现的一道绚丽彩虹,款款落入减兰山庄。
    伊春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静。
    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冤枉。文静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约都比她干净三分。
    文静怯生生地上前给师父和伊春他们行礼,声音也软得能滴出水,带着江南的口音:“文静拜见师父,师兄,师姐。”
    骨头快要酥掉。
    墨云卿低低咳了一声,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像火在烧,把少女白玉般的脸庞给烧红了。
    他俩很快好的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墨云卿再也不会喊闷了,十二个时辰都恨不得缠着文静,他根本没时间闷。
    在连续三次被墨云卿拒绝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后,伊春终于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像是原本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发现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云卿摊牌,跟他说个清楚。
    可她盘算过无数种可能,他会说什么,脸上有怎样的表情变化,是故作恼怒的羞涩,还是恍然大悟的喜悦。
    就是没算到他拒绝的那么彻底。
    好吧,那已经不算拒绝,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来他根本不是喜欢她――不,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他心里其实特别讨厌她,嫉妒她抢走了师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为闷得发慌,他绝对不会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门欢迎人家来羞辱。
    伊春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里。
    头上沉甸甸的珠花,还有身上美丽又繁复的罗裙,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怜惜似的,摸摸柔软的腰带,要安慰的不是这身可怜的没派上用场的衣服,而是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春天已经过去啦,这满山的桃花,也该谢了。
    伊春转过身,就见杨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里一晃而过。
    对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难得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不小心路过。”
    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二章
    二章
    说到这个杨慎,其实伊春以前根本没注意过他。
    师父带人上山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静身上,压根没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豆芽菜似的少年,爱用大把大把浓密的头发把脸遮住,很少说话,总是静静站在一边,没有半点存在感。
    那会儿师父让他们两个带新人参观一下山庄,墨云卿老早把文静给拐跑了,不见人影。
    她就只好回头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另一个新来师弟笑道:“我们也走吧,呃,你叫杨、杨……”
    这位师弟简直黯淡的没有一点光芒,伊春连名字都忘了。
    “杨慎。”少年低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师姐,我叫杨慎。”
    “哦,对对!养肾养肾!”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个杨字给她念成养。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
    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她一定是故意的。
    杨慎决定讨厌她一辈子。
    伊春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执拗之处却令人惊愕,玩命似的练功,好似身体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连向来严苛的师父有一次都忍不住开口让他不要操之过急,习武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话虽然这么说,杨慎可算是师父为师十几年来,最为勤奋的弟子,加上天赋虽然不如伊春,却也比自家儿子要强,稍稍打磨便显出光彩来。师父不由把专宠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时后单独指点杨慎一个时辰。
    很明显,眼下杨慎与伊春才是他心爱并且关注的弟子,墨云卿虽是他的亲生儿子,居然被排到了后面。
    眼下她跟墨云卿告白的事情被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弟撞破,他嘴上虽然说不是故意撞破,但还不知道怎么在肚子里笑话她。
    伊春耸耸肩膀:“……没关系,反正就这样了。”
    她已经闹了个全世界最大的笑话,所以后面再来什么笑话,都可以面不改色。
    杨慎默然站在对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事情当真尴尬的很,虽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欢墨云卿,也知道墨云卿心里压根就没她,不过自己撞破了此等场面,确实挺为难。
    伊春走了两步,轻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剑法师父还没教全,你很想学吧?我来教你。”
    杨慎犹豫着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声道:“师姐……”
    伊春没回头,声音也轻轻的:“别安慰我,没事啦。”
    他的声音更轻:“不是……我只是告诉你,一寸金台不是往这里走。”
    她不由停了下来,杨慎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师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伞轻轻抛在地上。
    她转过身,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我真的以为他也有那么些喜欢我。以前,是他自己说,因为大师兄他们都走了,山庄里就剩咱们两个,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会很寂寞。我于是留下没走,不过看起来,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杨慎垂下眼睫,隔了一会,轻声道:“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师姐这么洒脱的人,应当能看开。”
    伊春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杨慎别过头,声音越发轻:“所以……别哭了。”
    伊春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叹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杨慎没说话。
    手上什么东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头一看,才发现掌心红红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脸上的脂粉,这下好了,全被雨水给淋湿,自己现在只怕是个可笑的大花脸。
    她赶紧用袖子使劲擦脸,然后发现脂粉又染在新罗裙上,真是乱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声:“真是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头娘要骂死我。”
    杨慎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身后,摸摸鼻子,突然开口道:“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样。”
    伊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少年大抵是很少说这种安慰女孩子的话,耳朵都红了,别过脑袋,故作自然。
    真的没想到,第一个称赞自己打扮不错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笑。
    杨慎转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这是什么破反应!
    伊春赶紧抓住他,笑道:“好啦,谢谢你,养肾。”她忽然觉得这瘦弱矮小,总用头发遮住脸的少年看上去顺眼多了,于是又道:“养肾你也不错,以后必然是美男子。”
    杨慎皱眉看着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经比老竹子还粗,根本不会受什么伤害。
    “是杨慎啊杨慎!什么养肾!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吗?!”
    他忍不住爆发了。
    伊春赶紧纠正:“对不起,羊肾,我再也不会念错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伊春从小听习惯了也没什么,旁人听来,那口音确实土气的很。
    “真是受不了这人……”杨慎咕哝了一句,“今天不练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摇摇头,把湿淋淋的发髻拆开,全部抹到后面去,用丝带系紧:“不,一起练剑法吧,我想找点事情来做。”
    杨慎握住腰上的木剑,倒也有些佩服她,说道:“也好。不过今天不学拂柳剑法,我陪你拆剑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劲风袭面而来,他急忙用木剑架住,大叫:“还没到一寸金台呢!你动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湿淋淋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说:“你接好了,我可不会手软!”
    冒雨在桃林里拆了一下午的剑招,后果就是两人都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师父来探病的时候,伊春正烧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炉当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师父于是无奈地叹息:“去躺着,别乱动。”
    爹娘在干活,家里只有妹妹二妞,她见到老爷就腿软,根本不敢进来端茶送水,师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尝一口便厌恶地丢在旁边。
    “烧得厉害么?”他坐在床边,拧了新帕子给她盖额头上,顺便把被子给掖掖。
    伊春鼻塞严重,一个劲摇头:“没事没事,师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师父默然片刻,低声道:“云卿来求我,希望尽早和文静把亲事定下来,我已经答应了。”
    伊春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鼻涕满面,赶紧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着这么急吗?前天去找他摊牌,今天就收到他急着和文静成亲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于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难不成还以为她会死缠烂打?
    师父见她神色平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又道:“文静年纪还小,才十三岁。我打算安排他俩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干笑。
    “伊春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突然发了一句感慨,“所以师父对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许多。希望你能成才,继承斩春剑,让减兰山庄名满江湖。师父不愿你像普通孩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道:“我、我没事,师父,我知道的。”
    “你和杨慎都很用功,师父很欣慰。杨慎如今所学不多,稍显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时候难免疏忽,你身为师姐,也算他半个师父,得空可以多指点他一些。”
    这是当然的,她连连点头。
    师父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伊春,你知道若想继承斩春剑,需要怎样的试炼吧?”
    “……知道。”
    要继承斩春,并不是师父认同就可以。
    师父的师父,在临终前早已留下锦囊,内封密策一条,写着继承斩春之人须得办到的一件事。只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锦囊里的密策,然后,谁先办到此事,谁就能得到斩春。
    师父与她说这话,等于是告诉她,她与杨慎两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为了继承斩春,他们必须完成一个任务,谁先办好,谁来继承。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却是教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几乎把墨云卿丢在脑后。
    果然她还是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继承斩春才是她的目标,那些情情爱爱的,就让它们随风飘散吧。这些柔丝,最伤人。
    回到山上的时候,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隔了一会才道:“你放心,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哦?”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前两天后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姐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遮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于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那天后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做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后山桃林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钟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后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的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亲们跳坑,十四在坑底热情地向你们挥手绢~
    三章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后,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姐,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姐真会说笑,我能发什么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么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于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
    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么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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