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士尧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把“台词”准备一下,何汀拉住衣袖让他坐下,“跑什么?”
    何汀没再说话,咬了咬嘴唇,紧盯料理台方向,韩道济正在剖开河豚的下半部。
    还没来得及看纸条上的字,就被一阵喝彩吸引过去,韩道济手法飘逸地从三团雪白柔软的河豚肉下部取出鱼白——伊士尧没有明白不过是一块鱼白,为什么问何汀时,她要面露难色。
    用冰水洗净后,鱼白的样子让他顿悟使何汀尴尬的并非西施乳是鱼白这件事,而是西施乳的“乳”字——她实在是很难开口,向有胞弟面孔的伊士尧解释。
    韩道济准备好碳炉子和一张格纹密集的烤网,用猪腿肉肥瘦之间的一层网状油脂包裹鱼白,没有添加任何调料,取出柴火灶里烧至通红接近炭化的榆木放进碳炉,拿来一把杵,将榆木炭打成小块,又撒上松木屑和从席上撤下的柿子干。
    浓烟过后,炭火稳定,松木屑和柿子干的香味散发出来,韩道济将鱼白铺在烤网上,放在碳炉上方的轻烟位置,左右轻轻摆动烤网。
    鱼白表面的网油被烤出滋滋冒油的声音,鱼白表面微微泛黄,又过了一会儿,发出淡淡焦香。
    韩道济要下人温了一壶酒,酒香渐起时,他把温酒倒入炭中冒起浓烟,烟熏片刻,烤网被移到一旁。
    等网油微微冷却,韩道济手提一把尖头剔骨刀,连同网油一起,将鱼白分为人数份的厚片,撒上一点精盐,由婢女呈给众人。
    很难得的,整个料理过程,韩道济全程无话,只是默默地把鱼白烤好后,喝下酒壶里尚存的温酒。
    这时伊士尧知道,又到自己的表演时间了,他在鱼白上桌的同时,又一次站起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站起来,多数在座的人都将头扭向他的方向。
    伊士尧润了润嗓,“诸公可见第一道菜,仍余许多鱼肉,此时将鱼肉与这炙烤鱼白同食,方知我意为何。”
    大家听了都照做,话虽然是伊士尧说的,但真实的口感他自己也没尝试过,所以也用几片鱼肉垫底放在勺子上,在盖上刚烤好的鱼白,一口吃下。
    口中先感到一热一凉,然后是鱼白油脂的馥郁香气和特有的蛋白嫩滑口感,几乎只需用舌头和上颚一抿,这一口鱼白加上鱼肉就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唇齿留香。
    和前两道菜一样,这道炙烤鱼白收获众人的青睐,唯一不同的是,吃完鱼白后的宾客们都露出了怡然自得的表情。
    没有吃过春菜鱼片之后的仓促,也没有吃完鱼羊合煮的欲罢不能,只有淡然和陶醉。
    “鱼肉为药引,合煮为药汤,鱼白为药丸,这三道菜就是为了让这些达官显贵们真正感受一次只有美食才能做到的治愈。原来是这个意思?”伊士尧喃喃到。
    “不仅如此,你看,”何汀指着韩道济在准备前一道菜时摔碎的“琉璃”盘子,这时已经都化成水,在地面上结起一层薄冰,“只要功夫够深,足以以假乱真,以寡博多,以轻镇重。”
    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何汀空口吃下自己盘里的鱼白,说了句好味道。
    中厅众人陶醉了很长时间,直到榆木炭快烧完,噼啪作响,才回过神来。
    从钟鼓声判断,这顿夜宴足足吃了四个小时,宾客陆陆续续向韩道济道过谢,寒暄几句,准备离开。
    韩道济有意把伊士尧拉到自己身边,相当数量的宾客离开时,都和伊士尧互换名帖,有几位更是居高临下地盛赞他的厨艺,认定何御厨必将有锦绣前程,高廉生就是其中一人。
    宾客散尽,韩道济高声叹了一口气,让韩五莲带着家丁、婢女把场面收拾了,自己则走到故意留在韩宅的何汀姐弟面前。
    “汀妹子,咱们这算成功了几成?”韩道济在何汀面前,比起在料理台前时像换了副面孔。
    “能有个三成?没想到吏部高侍郎比其他人更早注意到何贵。”
    “有高廉生在,我看成功了得有五成。”韩道济伸了个懒腰,浑身肌肉和筋骨嘎嘎作响。
    伊士尧不知道也猜不透他俩具体在说什么,只能在一旁烤火取暖,继续听着。
    “看方备严那谄媚劲儿,江尚书一退,高侍郎就要成高尚书了。我还在宫里的时候,他方备严还是个内廷小卒。”何汀这时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他已然成内官监掌印——方公公了,”韩道济注意到伊士尧的漫不经心,又转向对他说话,“何老弟,仍需你在尚膳监继续坚持,再加上我和你姐、还有宫内支持皇长子的人,一同作用,成功之时指日可待。”
    伊士尧听得一愣一愣,并不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连忙转到一边看向何汀。
    “夜也深了,我们今日就到这儿吧,改日再叙。”何汀也担心伊士尧待的时间太长,万一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何贵这件事,在韩道济这儿暴露了,也不好收场。
    “这么急着走?行,也晚了,我不留你们。”韩道济有些疑惑,但丝毫没有怀疑。
    说罢,何汀和伊士尧坐上回何家的马车,何一正在聚精会神地听韩宅家丁添油加醋地描绘今晚的河鲀宴。
    何汀坐在车里,没有催促何一,而是酝酿了一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伊士尧。
    当今万岁前隆庆朝六年即位时,才十岁。而他二十岁之前,无论巨细、所有的事情都交由首辅张居正和李太后代为管理。
    所以到张居正去世,当今万岁大权在握时,他几乎不肯相信也绝不采纳朝内任何一位外臣的意见,而是把信任都交于内臣和后宫。
    现如今万历朝已至三十年,皇长子也已二十岁,可太子的名分却迟迟不落。宫里宫外都传当今万岁偏爱与郑皇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有意将皇位传给他。
    “但郑梦境这等阴险之人,绝做不到母仪天下、德才兼备,皇三子也绝非皇位上佳人选。”何汀每每说到郑皇贵妃,都咬牙切齿。
    而说到这里,伊士尧又突然觉得何汀的声音、神色也神似郑皇贵妃,双手又不自主地颤抖,自己的意识再次无法控制何贵的身体。
    “小贵,小贵……”何汀轻轻推着他,而他显然做出了回应,但身体丝毫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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