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已经过去近十七个年头了,文熙瑶作为本与何家不相干之人,住进何家也已十六年有余。
    她自己出生那年,正是节俭而仁厚的明穆宗临朝——节俭、仁厚这些优点都是由他人评说而得的,或许如此。
    可对她而言,家道中落、家族崩塌这些本应出现在乱世的事情,全都发生在那几年。
    她本姓田,家中虽非名门望族,田父却也官拜从三品,在江南做了个都转运盐使司,一家和睦,父亲温文尔雅,母亲秀外慧中。
    彼时田父偶然在南京,与时任南京礼部尚书的赵贞吉相识,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成为一对忘年交。两人常有书信往来,家事、国事无所不谈。
    然而,坏也坏在书信之中。
    隆庆(明穆宗年号)三年,赵贞吉以六十二岁高龄进入内阁,在多项政见上与内阁高首辅不和,政见不一致导致朝外冲突激增。
    在一封和田父的书信中,赵贞吉写道,高首辅非值得信任之人,独断跋扈,常回避关键问题而左右言他。
    田父自然在书信中只能好言安慰,却不知道赵贞吉没有在书信中把事实说全。收到信的第二年,隆庆四年末,因为赵贞吉在言官甄选和晋升一事上与高首辅意见相左,罢官请辞。
    赵贞吉返回家乡后,高首辅开始着手清除朝中与赵尚书意见相仿,或是与他平日交好者。
    田父首当其冲遭到打击,贬官,一贬再贬,而后革职,又诬陷他在任上办事不利,查抄家产,贬为庶人。
    在一连串的打击中,田父不堪其辱,留书一封,自取白绫一条挂于房梁,身亡。
    后来田母带着还没满周岁的田熙——也就是后来的文熙瑶,投奔到亲戚家中,因为田父的事,母女二人受尽冷眼。
    终于田母也在家里出事的两年后,郁郁而亡,双亲殒命,只剩涉世未深、区区两岁的田熙一人在这世上。同年,穆宗驾崩。
    田熙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很招人疼,但同样也因为家庭因素,被亲人疏远,都不尽家长之责。
    所幸有与父亲交好的赵祖公一家收养,赵贞吉正因皇帝去世深感伤痛,患上咳嗽不止的疾病。只能带着小小年纪的田熙在家识字认文,田熙稍大一些时,浅尝琴棋书画,也略通。
    小田熙还有一个他人妄想拥有的才能,虽都是些悲惨往事,但她能清楚记忆两三岁前,父母如何亡故,亲友如何抛弃的事。
    但每每想起,就会头疼欲裂,需要定期服用草药才能缓解。
    在赵宅,田熙结识了赵贞吉的一位门生的家中公子——王易朗,王易朗长她十岁,两人经常在一处玩闹。
    田熙一共在赵宅生活了四年,一天赵祖公在书桌前整理书稿时,端坐而逝,那一年田熙才六岁,又被迫开始在各位亲属家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使她的性格发生很大变化,冷漠、少言寡语、对自己喜欢的事异常执着。
    直到有一日在闲逛中,遇到小时玩伴——见面时已入朝为官的王易朗,两人一见如故,田熙长于其他姑娘的才华、俏丽的外表也深深吸引了他。
    两情相悦,田熙十六岁未满就加入王家,家中公婆知书达理,对这位生世坎坷的儿媳十分怜爱。为此,田熙毅然改名王田氏,王易朗希望她念及自己两亲,又留下一个熙字。
    王田熙认为自己坎坷的一生终于在王家落下帷幕,可自己以为的幸福只持续了不足一年。
    万历十三年末,郑贵妃也就是一年后的郑皇贵妃又育有龙种,万岁大喜,悄悄与郑贵妃许下诺言,若此子为男,必将立为储君。
    众臣闻此风声,纷纷上疏表示反对,有言辞激烈者更是直接把苗头指向后宫郑贵妃,开始了言语讨伐,王易朗就是其中一人,他认为自古以来,嫡子为储,才能免除后续同族夺嫡之苦,并痛斥当时与万岁私定密誓的郑氏。
    争斗中一定会有牺牲品,一些大臣成了万岁和内臣的众矢之的,王易朗就是其中一员。
    王易朗双亲不幸在不间断的调查、取证、审问、质询中撒手人寰,他本人也因牢狱之灾,身体受损,就在他被折磨得毫无求生意志时,却意外得知王田熙有了数月的身孕。
    绝望之所以为绝望,是因为希望在前,王易朗正为王家终于有后而感激涕零的后几日,朝廷下达对挑起“争国本”的“始作俑者”杀无赦的指令,王家男丁无一幸免,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身怀六甲的王田熙若此时进入教坊司,胎儿难保也罢,但必将永失自由,王易朗悲天悯人却无法挽救自己的妻子。
    终于在狱中血书一封,用供认“同党”的举动换来好友何宁的一次探监,将王田熙之事嘱咐于何宁,几日后,王易朗被行刑。
    几经波折,王田熙终于在进入教坊司前,得以解救,却无法再见到王易朗一面。
    何家、何宁夫妇为掩人耳目,花了很大代价为王田熙改籍,重做黄册(户口),田熙三更其名,取名为文熙瑶,文为王谐音,熙为纪念双亲,瑶为“摇”——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
    多重打击使她的头疼症愈演愈烈,四处求医皆说用药可能影响腹中胎儿,最后在寻医问药途中遇到一位赤脚僧。
    赤脚僧听闻文熙瑶的经历,赠了个方子曰“定神”,是由锡兰传入的一味镇定神志、清除杂念的药物,但该药不可多用,多用则成瘾,成瘾则难戒除,且对身体脏器有巨损,每次用量必须精确控制。
    何家拿出财物回赠赤脚僧,如何都不收,只留下一句难以参透的“自救者救人,救人者不可自救”,扬长而去。
    使用定神之后,文熙瑶的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头疼不再频繁,也不太能完整想起幼年的事情。
    起初用药时没能把握用量,导致文熙瑶在生下何禾后,成瘾了相当长时间。意识清醒,却无论如何都要平白无故食用定神。
    何家无法,只能减轻用量,用诸茶之顶——传闻有解毒功效、无论是滋味还是香气都是茶叶顶级的界茶,冲服定神。
    如此过了几年,瘾症去除,她也远离定神。大家都以此药为戒,不敢再用。
    可如今文熙瑶却擅自主动给伊士尧喝定神界茶,让何老爷子和夫人大为光火,若是成瘾,岂不是毁掉何家唯一儿子今后几十年的人生?
    饭吃到一半,夫人愤然离席,老爷子急忙赶上去。
    文熙瑶看上去一脸云淡风轻地扶着额,眼中却含泪,何禾咬着下嘴唇,不知所措。
    伊士尧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尴尬地笑着要何禾吃菜。
    何汀苦笑两句,斟过一杯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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