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喉咙撕扯一般的剧痛,眼睛瞪得浑圆,说出话之后,何禾在往何汀身旁躲,何汀一脸得知伊士尧恢复嗓音的喜悦、混合着对他的话有一丝不解的复杂表情,小胖呆站着。
    三人都不知道伊士尧说的“知道在哪看到过”,是看到了什么。
    他在何禾写下“碧凉乳”的时候,那种隐隐的熟悉感觉,在看到药罐纸条上这四个字的一刻,变成顿悟,顿悟自己的熟悉原来是出自这里。
    又为自己竟然遗忘纸条这件事,悔不当初,甚至连有第二个药罐子这件事都忘了。
    他拿起纸条,想再念一遍,嗓子却又关上了门,紧得无法出声。再拿起笔,圈出“濂珠”两个字,取来一张纸写下“珍珠”,不顾小胖站在一旁是不是能认出他的字迹,指了指两个词,朝何汀示意。
    “珍珠?是了,也写作真假的‘真’。濂珠?是方才我也说了的这个?啊,用濂珠磨成粉,当着食客的面,撒在吃食上……”何汀不明白伊士尧的意思,反倒是解释起应该怎么把碧凉乳卖上价格的事,还抽空瞟了一眼万磐的位置,示意伊士尧。
    伊士尧根本顾不上这些,努力控制住手上出现的颤抖,又在纸上写,“濂珠即珍珠?”因为手抖,即的最后一笔拉得特别长。
    “然也,又非也。珍珠为浑圆,颗粒稍大,大小均匀可用作首饰冠冕用的,濂珠则是形状不均,表面略有凹陷或孔洞的小颗粒,常磨成粉入药,或如我所说,用在吃食上。”何汀一本正经地向伊士尧解释。
    伊士尧像握签字笔一般握住毛笔,这样写得能更快一些,“濂珠碧乳,可否,也称作珍珠碧乳。”
    何汀逐字逐句念,念完就点了点头,“濂珠碧乳没有珍珠碧乳显得贵气,若是桂禾汀楼用,定要叫珍珠碧乳。”
    而此时的伊士尧根本没有在考虑什么桂禾汀楼,什么碧凉乳,眼神左右飘忽,这一次他确定了自己之前的设想。
    那个人弯弯绕绕,一早就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是同类。
    伊士尧万般确定,这个时空,还有个人也是现代人,虽然显得幼稚而笨拙,但这可能确实不失为一个互认的好办法。
    现在谁说什么都左右不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百分之百确定了。
    伊士尧很快冷静下来,朝何汀写下“想歇息片刻”。
    何汀见到伊士尧的异常,有些担心,但又看到他眼神坚定,攥着手上的纸,向她上下挥动了两次,便拉过何禾,又对万磐说舍弟不舒服想静养,万典簿也请一同出去吧。
    小胖从在门旁开始,就不知具体在发生什么,只是听到什么牛乳,什么必凉,什么怯凉,自己又在膳房被灌了一碗腥臊无比的骆驼乳,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手里拿着的“濂珠碧乳”纸条,并非什么重要物件,乃至于都怀疑这罐子到底是不是和翊坤宫有关。
    在记忆、感知和直觉的共同作用下,小胖一贯选择相信直觉,他直觉信赖的上司有自己的处事方式,直觉“濂珠碧乳”与自己毫无关系。
    正巧何大小姐在请自己离开,不如顺水推舟就这么算了,本来也是来送这纸条的。
    小胖离开何贵房之前,仍然回头看了两眼伊士尧。伊士尧背对着他,无视身边一切,眼睛直直地盯着放在一堆废纸上的纸条,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外,还不忘把门带上。
    伊士尧手里仍握着笔,在濂珠碧乳四个字的上方,写下“珍珠奶绿”。
    写完之后,他忍不住笑了,持续地笑,笑到喉咙发痒,直想咳嗽。
    心说留这么烂的信息,任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是这么四个字。
    可换个角度思考,如果是自己,又会留什么字。
    可能是因为有了之前薯条和甜酸酱的铺垫,此时的伊士尧内心虽有起伏,但显然没有那种在另一个时空遇到自己“同类”应有的兴奋。
    他的喉咙因为刚才突然开口说话,奇痒无比。一早就在厨房开始折腾,也感到些许乏力,笑着看了“珍珠奶绿”,带着一丝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的期待,斜靠在美人卧上,闭上眼。
    一股幽幽的兰花香从被褥里传出来,伊士尧想到即将入宫的何禾,突然睁眼,无法入眠。
    而差不多同一时间,在前一日从暗桩那儿得知何贵咯血回家疗养的郑皇贵妃,整夜无法安睡,几乎也是瞪着眼直直躺到窗外泛白,太监、宫女都在窸窸窣窣地为早晨做准备。
    她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不是出现如那般特殊的情况,又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满眼尽是朱红色的床上,连闭眼都能从眼睑里透进红色。
    她回想许多天之前,因为自己心中激动,失算地要瑛儿去给何贵送药,竟然还在其中一个药罐里夹带那样隐晦的信息。
    尚且不论何贵那人能不能理解之中的意思,只是倘若瑛儿要是发现这张字条,后果不堪设想。
    脑子一热把字条递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如果被发现之后能怎么解释。
    是说自己私底下请一直以来对翊坤宫甚是不满、刚刚才在自己的菜里放针的何御厨,新做个菜叫濂珠碧乳?还是自己母仪天下,对此人受伤感到怜悯,这才赐药?
    既如此,又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递出去呢?既然怜悯,为何又把他打成这样?
    糊涂啊,真的糊涂,结果因为这失误,这些天又是要瑛儿去盯着何贵的随从,还派了暗桩驻守在尚膳监,后宫这些事已经足够累了,结果一时冲动,自己给自己平添这么多烦恼。
    但那天的那句“我去……”嵌在自己的、确切地说是郑皇贵妃的大脑沟回上,就像一根钉子,被钉枪高速打进木板里。
    而她自己也正生活在这些沟回之中,如今已经是第十一年。
    万历十九年七月十九日和公元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日,对金靓姗而言,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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